大纲无后续
光明为万物之始,中原有上元,苗疆则庆贺祖乐,海境也不例外,专门设有长明夜,用以纪念鲲帝点燃水火石除去恶魔为海境四脉夺来自由的恢弘胜利。
欲星移博览禁书,非常清楚鲲帝以诛魔之名屠杀的乃是龙脉。烛龙视为昼,瞑为夜,在水火石大规模投入应用前,是烛龙操纵海境的时间,对烛龙的信仰与畏惧蔓延在生活每个角落。时过境迁,烛龙主支早已覆灭,螭虬两脉各自只余不通先祖传承的幼龙,实难再现钟山之神远古时的风光,不足为惧,然而看梦虬孙在未贵妃的支使下与北冥觞挂着彩带色粉跑来跑去,多少还是让才冠海境的鲛人宰相感到微妙。
北冥封宇不以为意。在外廷,他是鳞王,在内廷,他是家主,梦虬孙与长子年纪相近,又被欲星移养在身边,一朝有一朝的气象,他很乐意在梦虬孙与诸王子意气相争时适时地代行父职,演好挚友似乎不太情愿接过的慈父角色。
梦虬孙与北冥觞并肩走进宫门,大王子眼底含笑,拉着龙女在身旁落座,又招呼侍女,“将龙子的菜也放到这来。”
眼看哥哥身边的位置被外人占去,北冥华恼火极了,大声喊道:“不许!混血贱族也配用鲲帝的餐盘吗?”
他左看右看,越过沉默的北冥缜,挑中刚换上新衣的四王子北冥异,北冥异出自鲲帝嫔妃,身份尊贵,北冥华惹事时向来爱拖他作陪,“异弟,你说对不对?”
北冥觞头痛不已,“别任性了,华弟!”
北冥异转着眼珠不说话,北冥封宇正坐在上首,这会跟着北冥华胡闹可不太明智。北冥缜放下手中的餐具,肃容道:“大哥,我认为二哥所说不无道理。若是波臣也就罢了,贱族身份低下,鲲帝与之同饮同食,岂不沾染污秽?”
北冥觞无奈,只好轻斥道:“不许胡说,梦虬孙是师相堂妹,这样说实在无礼。”
北冥缜还想再说,不意北冥华抢过话头:“是喔是喔,梦虬孙是师相的妹妹,这里是鲲帝的家宴,要吃饭也该去鲛人那里坐才对。不过嘛——”他拉长声音,不怀好意地望向沉下脸的龙女,“已经丢过一次,鲛人现在还会要她吗?”
御膳房深处,试膳官砚寒清停杯落箸,对侍女微微颔首,正要将已核验过的菜肴移交,门外陡然传来一声巨响,砚寒清唬了一跳,但见来者步下生风,面带怒容,腿上还挂着几片菜叶,想来已有竹筐在急行军中不幸罹难。砚寒清用眼神示意侍女先走,侧过脸对来人轻声道:“这是怎么了,龙子?”
梦虬孙大摇大摆在砚寒清身边坐下,伸手指向侍女正要端走的汤羹,“这个,给谁的?”
侍女心知不妙,苦着脸回答:“龙子,这汤要送到宴上来着。”
“也就是说,是鲲帝才能动的御菜啰?”
侍女嗫嚅:“倒,倒也不全是……”鳞王体恤群臣,每逢佳节便会从御膳房赐下一二菜品,以示恩宠。眼前的这道山珍汤也属其列,因梦虬孙常到御膳房“试吃”点心小菜,侍女有意隐去这节,指望龙子能看在御宴贵重的份上,至少让蒙恩的大臣不致腹中空空、心内惶惶。
梦虬孙满意地点头,随后当着波臣侍女与鲛人试膳官的面,抄起炖盅一仰而尽,事毕抹嘴咂舌,吐出两字,“好淡。”
侍女望向砚寒清,望向汤盅,最后望向梦虬孙,满脸写着绝望,“……龙子!”
砚寒清率先镇定下来,柔声吩咐侍女,“请往御膳房,由御厨再准备一盅汤。”不待对方询问,又出言宽慰:“不要怕,还来得及。”
侍女行过礼匆匆离去,梦虬孙趴到桌上,把脸埋进手臂,良久才道:“我很坏吧,砚寒清。”
“微臣不曾这样想过。”砚寒清的声音似清泉淌过梦虬孙绷紧的双肩,她松弛下来,“愿意说说之前都发生了什么吗,龙子?”
梦虬孙将头换个方向,继续消沉,“唉,也没什么啦。……就那样啰。”她遇到的事大多很难说清,试图回想也只是徒添难堪,遑论对他人描摹。不说也罢。
等了片刻,砚寒清才继续发问:“有在宴上吃过东西吗?”
梦虬孙摸摸肚子,她向来饿得比别人快,宴上半口没吃,此刻腹中早就叫得震天响。砚寒清让她在原地稍坐,不多时便弄来几碟点心,“不知龙子有什么偏好,所以各种口味都拿了一些。”
梦虬孙眼前一亮,“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她兴致勃勃举起筷子,“上面的花样我都没见过,是御膳房的新点子喔?”
砚寒清顿了顿,答道:“是微臣家人寄来的。”
长明夜是为数不多属于四脉共同的节庆,鲲帝以彻夜不寐的宴饮歌舞夸耀先祖的武功,其余三脉自也有古老的祭仪,受过祝福的圣食只限族内分享,用以追忆往事,或将剩余的族民凝聚在当下。虽在太医院忝居试膳官末席,砚寒清的相貌却是典型的纯血鲛人。只一瞬梦虬孙便明白过来,干燥的点心碎末卡在舌底进退两难,她张口欲呼吸,不料却更激烈地呛咳起来。
“……夭寿喔。”靠一碗甜酒酿捡回命,龙女再度委顿在桌角,从胳膊里露出小半张脸望向砚寒清,“你拿鲛人祭祖的圣饼请别人当晚餐吃,会不会有点太不尊重?”
“只是点心而已,本来也吃不完。”砚寒清抿唇微笑,“怎么样,合口味吗?”
梦虬孙虚弱地摆摆手,现在她完全没胃口了。
砚寒清将梦虬孙送到王府侧门,见天色已晚,问她是否要叫车回家。
“免、免,”梦虬孙将砚寒清用点心糖果填满的手提袋往肩上撸了撸,“你都不知道吗,这里附近的人力车都很贵,长明夜的时候价格会翻到两倍多。俸禄本来就很不经花,我才不上这个鬼当。”
砚寒清殷切叮嘱:“多走几步再雇车也不晚,请龙子注意安全。”
若非宴饮还未结束,试膳官还需在王府随侍,看架势砚寒清是要将她亲自送到家门口。其实他大可不必这样客气,她并不是离开父兄庇佑就连路也不会走的千金;正相反,她学闺阁女子只称得上画虎类犬,做乞丐可要熟练多了。
王府方圆数里尽是天潢贵胄的居所,街道宽阔整洁,千家万户的烛火连着乏味的街灯,将路边被吹散的吉祥图绘照得纤毫毕现。梦虬孙一时兴起,从彩绘的余部捏起一小撮染成红色的砂砾,试补断去半臂的万字,没描两下,彩砂用尽,她悻悻地拍掉粘在指尖的残红,腿有些麻了。
走过大半条街,辉煌灯火戛然而止。浪辰台的轮廓借着散逸的微光显现,幽影幢幢,鬼气森森,望之不似人居,全无白日车水马龙时的喧闹,梦虬孙不由打个寒战。身居高位,却能把自己的安乐窝弄成这样,恐怕也只有欲星移了。
梦虬孙攀住门前栅栏,轻轻一跃,便越过单薄的防线。
爬墙,或类似的活计,讲究熟能生巧。七岁起她便跟着紊劫刀摸打滚爬,不说对开锁能有什么特别的心得,至少在不宜走正门(以免白白被八紘稣浥训斥)时能给自己行个方便。需要思考的是如何应对墙后针对不速之客的连环布置,铁刺刀网仅仅是开胃小菜,指不定还有强力粘胶或突然播放的起床号。多有意思,鳞族瑰宝、万里无一的师相有时也会忘记自己已经三十多岁,很不适合再玩小朋友的恶作剧。
上述所探讨的情况,这次全部没碰上,实乃万幸。纵然外表堂皇富丽,浪辰台眼下的安保,正如像梦虬孙此刻能记起的最平常的院落那样,实现了充分的来去自由。她拉长手臂,将留在门外的点心手提袋勾进来,决定晚饭的下半场就在这开吃。
不必问过主人意见,谁叫他自己不在这。值此四脉共襄之盛事,欲星移必然会与群臣需进入宫廷领受御宴,像他那样荣宠加身的重臣,纵然饮醉也能在王府内安歇,浪辰台内既然没有第二位需要服侍的主人,这一日便会放仆役回家休息。偌大浪辰台,今夜只她一人。想想可怪瘆的。
梦虬孙在手提袋内摸来摸去,摸出小手电,不由轻笑。砚寒清细心周到,在小处的照顾实在很难让人不受用。她摁下开关,随手一晃,冷不丁在近处照见一双拖鞋——那是什么东西,什么时候来的,又怎么会靠得这样近!?——当场失声惊叫。
“别吵。”
熟悉的声音入耳,梦虬孙惊魂稳定,颤着手将手电竖起,光柱自下而上掠过居家长裤与松开的领口,落在欲星移那倦容毕露的俊脸上。大概因为刚睡醒的缘故,此人的两颊犹有霞色,或许还带些轻微的浮肿,在苍白的照明下更显阴森可怖。
“看到鬼,干嘛站着不出声,是要吓死人喔!”
欲星移在她对面盘腿坐下,忍不住又掩口打个呵欠,“堂妹才是,一声不吭闯进来……没有为了进来把门锁劈裂吧?”
“就那样的安保措施,还需要暴力破坏吗?”梦虬孙与手电筒左右四顾,道,“家里是停电了吗,怎么乌漆嘛黑的。”
欲星移哼哼两声,没直接回答,不去猜他又有什么奇妙的隐衷,梦虬孙已然爬起身。她将手电夹在肩颈之间,一通翻箱倒柜之后,竟真的找出两座长久不用的复层五连烛台;拿来粗布擦净,往灯底倒入香油,再以水火石引燃,直到火苗在梦虬孙金色的眼内窜动,屋内终于亮起来。
“好精美。”她望着灯盏底座上细密的雕刻,抱琴的年轻鲛人与持明珠的宝躯女子相对而立,“是王上的礼物吧,你就这么放着让它吃灰喔。”
她转过头,见欲星移已将手提袋内的食盒一一抽出,勃然变色。“别乱动,那是我的……”她双目圆睁,呆望欲星移手持糕点往口中送去,所有动作正变得无限缓慢,直到理智驾着怒潮冲出樊笼,“……我的夜宵!欲星移!”
“何必动气。”欲星移假意劝慰,“正是考虑到堂妹要与人分享佳肴,砚卿才特意将餐点准备得如此充分。”
“你又知道砚寒清了……”梦虬孙见欲星移在手提袋底部掏来掏去,最后摸出两双竹筷,不由语塞。难道砚寒清真能算中她会与欲星移相键,但直到经过浪辰台前她都尚未起念,可见还是这条臭墨鱼信口开河。
TBC/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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