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作搬运已完结
“兵长来电,说内容紧急,”勤务兵念完军报,扭头望向正座上闭目小憩的铁骕求衣,此人直到上月才被撺掇着过完三十六岁生日,执掌苗疆机动部队“铁军卫”的岁月却似已长过一生,“军长?”
铁骕求衣睁开眼,“接通风逍遥。”
“老大仔,”通讯器内随之传来略显失真的声音,铁军卫最年轻的兵长道,“大事不好,是劫机。”
三小时前,兵长风逍遥带队出发执行登临检查任务,随机抽取降落或在苗疆暂留的航空器,查验内中是否藏有无身份的非法乘客。
中原皇室衰微,无力控制天子名下的庞大国土,趁势崛起的世家豪族据地利而自重,除此之外的区域则盗匪横行。与苗疆共享航道的云州向来由世居本地的著姓史氏庇护,两地相安无事数十年,这一局面却因前任史氏当家人史艳文下落不明而打破。史艳文失踪时并无成年子女,不得不由妻子出面与幕僚代管,云州境况自此不复如前,出关逃往别国的平民也日益增多。
铁骕求衣本无意介入边境管理,践祚未久的新王颢穹孤鸣却特地下令,将铁军卫精锐调往边境,查验无通行证出入苗疆的非法难民。他生性多疑,未能将藏身别境的前太子天阙孤鸣带回处死,始终是新君的心病。
铁军卫驻扎至今,被迫遣返的难民不知凡几,大部分来自中原,偶有从道域出逃、自称想回到中原的无通行证者,在机场的临时拘禁室听着不间断播报的中原境内安全警告,眼底稀薄的神采很快也消退了。
苗疆处在深陷内战的道域与愈发混乱的中原之间,维持安定已殊为不易。眼下被劫持的是自道域飞往中原的航空器,因中原已无法确保通过领空的安全,仍旧运营这条线路的航空公司便调整了路线,决定取道苗疆领空,以备降落在治安尚可的云州。
“航空器是否已进入苗疆领空?”
“没,但再过半小时就会通过‘桃源渡口’,我有尝试联络对方,但对方至今没有应答,”风逍遥颇为犹豫,“老大仔,你——”
铁骕求衣道:“如有必要,将其击落。”
“那,事后的搜救呢?”
“铁军卫并非用于搜救的部队。”铁骕求衣道,“专注,风逍遥,你的通讯频道仍旧可以保持打开。”
风逍遥年纪尚轻,执行军令总要长吁短叹一番。较他年长的尉长白日无迹哼笑一声,戴上耳机。铁骕求衣已授权他对这条航线的飞行器严密监视,必要时可通过侵入无线网络尝试远程接管航空器。考虑到这一技术启用不久,投入实战的次数有限,必要时仍需驾驶战斗机的风逍遥充当残忍的保险,以免客机在苗疆无防备的情形下坠落在居民区。
被劫持的航空器不断接近,自动瞄准仪择定合适的角度,风逍遥仍在犹豫是否该将武器解锁,千钧一发之际,通讯器内传来了略显迟疑的应答,“苗疆地面管理处,能听见吗,我叫荻花题叶,我是机上的乘客,劫匪已被制服。听到请回答。”
劫持航空器的匪徒在进入苗疆领空前由乘客共同制服,悄无声息地避免被苗军以国民安全为由击落的命运。机长重伤不宜挪动,便由荻花题叶在通讯频道内充当谈判代表,他提及航空器内有伤者亟需治疗,请求苗疆准予降落,并提供人道主义医疗支援。
荻花题叶似乎没意识到与自己对话的“地面管理”正是与自己分别数年的故交,风逍遥一时失语,铁骕求衣了解他,便问白日无迹:“按照目前的航行速度,降落在桃源渡口的机场还有多久?”
白日无迹道:“二十分钟。”他端详面板,补充一句,“如果航空器上有人懂得怎样手动操作,也许能够缩短降落时间。”
铁骕求衣当机立断,“通知医疗队,十五分钟后到机场集合。”
自道域飞往中原的DX402 航班乘客几乎人人带伤,对“苗疆地勤”侃侃而谈的荻花题叶左肩脱臼,伴有轻微脑震荡与软组织挫伤,其余乘客大多深受呼吸道灼伤之苦。隶属铁军卫的医疗队人手有限,风逍遥想帮忙,借口说能出力盘查伤患中的无国籍人士,被铁骕求衣用资历更深的搜查兵替下。铁军卫的小兵长出身道域,在本代苗王通过更苛刻的难民管理条例之前成功通过水路抵达苗疆,严格来说,他也算颢穹孤鸣深恶痛绝的别国难民。
风逍遥一手举一份文书,口中念念有词,铁骕求衣看他读得额头出汗、两眼迷离,便提醒,“看不完留个记号。”
闻言,风逍顿时精神大振,“噢,老大仔可以帮我看是吗,或者——或者,墨雪也可以?”
“明天早点过来把功课做完。”
风逍遥缩回去,“老大仔,这分明是你的‘功课’……”
铁骕求衣不再理他,径自去找验尸官。劫机的匪徒在被制服后不久咬破藏在舌下的毒药胶囊自尽,他是本次为数不多的几个死者之一。
负责清洁并收殓尸体的搜查兵从劫匪身上找出身份文件,其人名为琅函天,正是道域前任神君玉千城的左膀右臂。道域陷入内战后不久,此人便带着神君权柄销声匿迹,紫薇星宗代管道域全境不久便向苗疆请求协助,以发出针对琅函天的跨境通缉令。颢穹孤鸣向来懒于为邻国提供协助,紫薇星宗话事人长袖善舞,以天阙孤鸣的下落为交换条件,换得琅函天的名字列入苗疆悬赏清单。
验尸官将星宗提供的照片调出,又看了一眼死者,其人比照片中的琅函天更瘦,面色泛青发黑,两眼圆睁,验尸官摇摇头,低声道:“真是心有不甘,对吧?”
铁骕求衣的视线落在电脑屏幕,“星宗只给了这些资料吗?”
验尸官委婉道:“琅函天是仙舞剑宗的人,紫薇星宗未必能获取相关的机密信息。”
血型与外表都对得上,铁骕求衣望向解剖台上赤裸的尸体,死者耳前肌肤平整光洁,身为通缉犯,却连胡须都剃得干干净净,倒是符合常人对神君辅师的想象,铁骕求衣微微抬高眉毛,“结束后联络星宗。”
临时病房充塞细碎的人声,医护与打下手的士兵穿梭在隔开病床的过道。铁骕求衣的到来未能引起任何骚动,铁军卫成员早已习惯在任何场所与军长不期而遇。迎面相逢的医护仅以颔首向铁骕求衣致意,他们确实很忙,连客居在此的羽国医生鸩罂粟都被拖来照料病人,在他身后踮着脚看注射的则是苗王幼弟千雪孤鸣,小王爷不知从哪受了启发,信誓旦旦要学医,被头痛的苗王塞给铁军卫的军医,又被老道的军医推给外号“药神”的鸩罂粟。连小王爷都忙得团团转,风逍遥若目睹这一切,只怕更坐不住了。
“这位阿叔,”搜查兵身体前倾,循循善诱,“再想想,您真的没有能联络上的家人了吗?”
铁骕求衣停下脚步。
被盘问的是个头发花白的男子,年纪大约在五十岁。他的胳膊吊在胸前,头更深深低垂,匆匆一瞥,铁骕求衣只能瞧见横在其人前额的皱纹和耷拉的眼帘。兴许因为受伤的缘故,他回答得很慢,似乎连思考都耗去不少力气,如此光景,单是看着,都叫人觉得可怜。
“没有了。”他的声音沙哑,像被炭火烫过,“家,孩子……都没有了,我要去中原……”
邻床的中年女子插话道:“小兄弟,你别不信,这样的事在道域可多啦,满门满门地死,今天这家明天那家,最后连收尸的都没有。”
搜查兵追问道:“道域是闹了瘟疫?”
“哈,瘟疫,”中年女子愤懑难平,狠狠捶床,“四宗就是道域的瘟疫!”
搜查兵翻阅笔记,为难道:“阿叔,不是我要为难你,只是你连一个能证明身份的人没有,通行证又破成那个样子……”他在余光中瞥见铁骕求衣,似乎因军长的在场而获得了勇气,声音中立时鼓起自信,“可您现在要去中原,就得从苗疆出发,机场的边境管理官一看这通行证,您又给不出别的辅助材料,最后还是得送您回道域。”
中年女子叫起来:“世上断然没有这样的道理呀!”
头发花白的男子自始至终垂着头,喃喃地说着谁也听不清的话。铁骕求衣只在这张床旁多站了片刻,临走时,他复又望向那张面目模糊的衰老脸庞,注意到绵宕在对方耳际细长的手术疤痕时,唇角不受控制地一弯。
“唉。”
“唉——”
“唉!”
勤务兵在门口探头探脑:“兵长,您在食堂定了奶茶吗?”
“奶茶?”风逍遥咕哝,“不是酒也行,不过老大仔有这样贴心吗……算了,送进来吧。”
白日无迹敲敲桌子,“等一下,是我要的咸奶茶。”
见趴在桌上的风逍遥投来热切的视线,白日无迹摸了摸左侧眉毛,又支使勤务兵,“弄个碗,给你们兵长倒点。”
风逍遥接过勤务兵递来的茶碗,“咸口的奶茶是吗,来苗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尝昂——”
忽略场外兵荒马乱的呛咳与嘶喊(“酒、快拿风月无边来!”),白日无迹慢悠悠翻过一页文件,“忍住,吐在军长的文件上可就不妙了。”
风逍遥咳得满脸通红,靠在椅背上苟延残喘,铁军卫尉长等他顺完气,说:“眼界开过就继续干活。我要的茶很浓,足够你再干两个通宵。”
“喂,就是老大仔都没这么黑心,你杀猪的吗。”
白日无迹不为所动,“兵长有这样的自觉,军长想必老怀甚慰。”
风逍遥转过头,认命地拿起文件,“《月凝湾开发项目草案》……这是什么,招商引资广告,发到铁军卫来?”
白日无迹道:“希妲王后近日诊出三个多月的身孕。”
“尉长,”风逍遥搓搓手臂,“你的话题是不是跳得有点快哦。”
白日无迹抖了抖双眉,继续道:“王后有身,王上自然十分高兴。”
“是吧,正常人都会感到欢喜,哪怕是——呃,所以?”
“所以,”白日无迹鄙夷地瞥他一眼,“好好读你手上的项目企划,王上特许对月凝湾进行开发,铁军卫也有份要参与。”
苗疆幅员广阔,从沙漠到平原,各处风物人情迥异,共同之处,是都有苗民居住。无数苗民戮力而为,将其改造成适宜人类居住的环境。遍布沼泽、终年潮湿的月凝湾乃是苗疆几处名声在外的恶地之一,只有为数不多的苗民在那生活,是罕有的苗疆王室难以触及的角落。
风逍遥哑然,好一会才找回声音。
“难道铁军卫将来还要去月凝湾养鱼吗?”
千雪孤鸣眉头紧锁,他穿着改小的大褂,裹在袖套里的两条胳膊环抱在胸前,看起来还挺像回事:“为啥不行?”
一旁写报告的军医笑道:“不得了,千雪王爷跟着药神混了几天,连腔调都被带成羽国的了。”
“这重要吗?”人小志高的千雪孤鸣使劲清了清嗓子,似乎这样就能清掉不知哪沾的乡音,“为什么不准我去帮那群道域来的送药?”
鸩罂粟戴着眼镜,正在为药剂写标签,闻言道:“人手足够,无需劳动缺乏经验的新手。”
千雪孤鸣冷哼,“你当我戆,明明前两天还说忙得连换班都凑不出人!”
鸩罂粟手中的笔一顿,“今天开始,没有那么多病患了。”
“又把我当小孩糊弄吧,我明明记得里面好多人的呼吸道灼伤才刚刚开始恢复,还需要继续观察才能确定后续用药——这是你跟我讲的,清清楚楚。怎么,才两天功夫,这群人的喉咙和肠胃就都好了?”
鸩罂粟放下笔,老军医接过话头:“哎呀,王爷息怒,药神并没有骗你。今天一早,确实有好多病患走了。你要是不信,去病房里看看不就知道啰。”
千雪孤鸣嚷嚷“去就去”,拔腿就走,临了还不忘从鸩罂粟手中抽走刚写好标签的药瓶,这几天医疗队负责筹集制备的药剂来去就那么几种,总归能应付病人的需要没错。
“王爷年纪还小,”千雪孤鸣离开后,老军医宽慰道,“药神不必跟他计较。”
鸩罂粟叹了口气,将成堆的药瓶推开,起身道:“我去看看。”
循着数日来劳作形成的肌肉记忆,千雪孤鸣跑得飞快,他越过三三两两凑对交谈的医护,越过表情古怪的少数铁军卫士兵,用力推开用来收容道域病患的病房大门,千雪孤鸣不由怔住。至少三分之一的床位撤走后,病房内空空荡荡,几位熟识的道域人见他来到,纷纷扬起笑脸:“小王爷,你又来啦?”
汗水挂在鼻尖,又从鼻尖滑进口腔。
“怎么……”千雪孤鸣按住心头隐约闪过的不安,艰难道,“怎么少了那多人?”
一位相貌斯文的年轻人轻咳一声,千雪孤鸣记得他,他是那个管铁军卫兵长叫地勤的、大名鼎鼎的荻花题叶。荻花题叶道:“他们去月凝湾了。”
千雪孤鸣惊呼“不可能”,“那个鸟都不生蛋的鬼地方,去那里干啥?”
荻花题叶沉吟不语,千雪孤鸣正要追问,耳畔却传来电视中的新闻播报。因王后希妲怀孕,苗王颢穹孤鸣宣布将大赦天下,包括此前拘禁在苗疆的部分无国籍难民在内,许多人将因此获得资格在苗疆生活下去——“作为给未出世的世子或世女的礼物。”
会有这种事吗?千雪孤鸣死死盯着荻花题叶的眼睛,后者避开他的视线,轻描淡写道:“苗王爱子情深,去不成中原,能在这里落地生根也很好,不是吗?”
“之前那个阿伯呢?”千雪孤鸣不由抬高声音,“他都这把年纪了,又没老婆小孩跟着,难道也要去月凝湾?太胡闹了吧!”
荻花题叶的目光闪烁了一下,继而露出略显伤感的微笑,“小王爷真是好心肠。阿伯要是知道你这样记挂他,一定很高兴。”
“这不正常,”千雪孤鸣敲了敲额头,思绪迅速清晰起来,“我要去找王兄——”
他的肩头陡然一沉,回头望去,眼中映入羽国药神那张永无波澜的面容,无处可泄的怒火似乎也为之一滞。鸩罂粟轻轻摩挲他绷紧的肩与背,平静道:“回去再说。”
鸩罂粟推着千雪孤鸣往回走,并未投给荻花题叶多余的目光。
“要说没想到,却也不尽然,”对方拉长声音,语中透出一丝戏谑,“连老大的专属美容师都被你挖出来,老二,你的鼻子可真灵。”
铁骕求衣道:“是你找到的人。”
其时他正驾车飞驰在连接桃源渡口与月凝湾之间的公路上,加密通讯另一侧联通的女人真名不宜公开,别号倒是响亮:“凰后”。两人先后被神秘组织“墨家”延揽,并在连年的对内争斗中跻身为最高十人决策机关成员——九位智囊,分别负责九处境界;一位钜子,在九算争执不下时出面进行最终裁决。九算之中,凰后名列第五,铁骕求衣则居第二席。排位与才能并无明确关联,否则,“像老大这样自信过度的男人能否留在这个位置,还两说。”
凰后轻笑一声,“你若把这当作夸奖,不如痛快些付账。你知道我不常替人做这种事。”
铁骕求衣毫无犹豫地答道:“你会得到你想要的。”
赶在凰后漫天要价前,信号断了。车既驶入月凝湾,之后的联络需要通过无线电进行,幸而他早与自己的私人助手墨雪不沾衣敲定了日程,路程顺利,无事发生,也省去再与助手沟通的麻烦。苗王已决定由铁军卫参与开发月凝湾,铁军卫的军长便需要表现出十二分的热忱。
数代以内,月凝湾的公共设施只有一座哨所,据传是为了监视隐藏在本地的反叛部落,一说此地藏有连接别境的通道,某代喜爱扩张疆域的先王曾派人在此探查,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即便是最富有牺牲精神的铁军卫士兵,也难以在极度恶劣的环境下长期进行探索任务,此地的哨所也渐渐荒废了。
“老师。”
一身黑衣、面戴口罩的瘦高青年站在哨所门口——墨雪不沾衣,铁骕求衣自列席九算后所接受的第一个学生。墨雪不沾衣比普通人对于清洁有更强烈的追求,要求他打理也已废弃的哨所,再整理哨所内尚未被销毁的资料,在此将属于铁骕求衣的墨家密探铺排妥当,明面上更需协助白日无迹手下的士兵一同安置来此迁居的道域难民,事务繁多,又错综复杂,兼以身处极为恶劣的环境,林林总总汇集起来,对这名青年来说来说确实十分为难。
铁骕求衣下了车,脚下没有停顿,先对学生颔首:“做得很好。”
两人并肩走进哨所,安全门在身后关闭时,他听见弟子近乎松了口气的沉重呼吸。室内加装了强效空气过滤器,墨雪不沾衣因此能够摘下口罩,为铁骕求衣做简短的口述报告。
在为道域难民做身体检查时,墨雪不沾衣便按照吩咐,通过匿名测试的方式将愿意留下与执意要求前往中原的人分开,后者将会在合适的时机下被送往云州,或辗转前往其他境界,料想生性慷慨的史艳文有朝一日得知此事,也决不会以此为忤。
“大多数人都更希望能在将来去往中原或其他境界,”墨雪不沾衣将资料袋递给铁骕求衣,“愿意留下的人,名字就在这里面。”
铁骕求衣捏了捏,资料袋并不饱满,仿佛内里只有三两张薄纸,这样的结果在意料之中。
现在,也是时候去见一见列名九算的另一位“同学”了。
道域难民迁入不久,月凝湾已搭起不少木屋,食物的香气自屋前的大釜逸散,跟随父母来此的儿童坐在新扎的凉棚下,颠三倒四地学习理应在学校获取的入门知识。苗王不会另派教师过来,他们必须自己动手将月凝湾变成家园。
年迈的教师刚发话“下课”,学童们便欢呼着散去。
铁骕求衣走近凉棚,充当教师的年长男子拄着拐杖颤颤巍巍起身,缓缓道:“铁军卫军长莅临,真是蓬荜生辉。”
这便是当日自陈妻子儿女都已离世、一心只想前往中原的那位老人。
铁骕求衣仔细端详他的面容,尤其审慎地观察对方耳前的疤痕,老人面露不悦之色,口中仍客气道:“不知军长驾临此地,是有什么指教?”
铁骕求衣极快地弯起唇角又敛去笑意,道:“有人要我为先生带一句话。”
老人捋须颔首,道:“大约是千雪王爷,难怪能劳动军长——”
“‘老大,”铁骕求衣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在瞬息之间叫老人陷入错愕,“往拉过无数次皮的脸上动刀加皱纹,是什么样的滋味?”
闻听铁骕求衣此言,老人的脸庞顿时扭曲起来,咬牙切齿道:“老二,什么时候起,你也开始跟老五沆瀣一气了?”
“琅函天”并非九算之首的第一个名字,正如慈眉善目的临时小学教师也并非他的第一张脸孔。其人升任新九算后,马不停蹄地返回道域,似乎并无余裕留给口舌锐利的钜子,没多久他便以神君近臣的身份活跃起来,这时,他为自己选择的名字便是“琅函天”。
谣传这位长在尚贤宫的少年钜子平生从未踏出过墨家学宫的领地,监视九算是个很好的借口,对他的能耐有所了解之后,不会有人想在这事上过早地递上把柄。或许在道域呼风唤雨太久,或许是自负年长才高,在被充任钜子辅佐的九算第八席请入尚贤宫述职时,九算之首竟公开搪塞起来。
连九人中向来最具反骨的九算第七都不由评价,“老大这是疯了吗?”
私下交谈时,琅函天便管卜算子叫作“花瓶”,一个屈身在钜子身侧小意服侍的无能者,一件钜子身边无用的装饰品,即便是钜子本人,也评价过卜算子是“会呼吸的尸体”,不是吗?兴许这位空有美貌的九算第八应该跟随凰后启程羽国,至少还能在她身边跟着尝到权力的余韵。
琅函天对尚贤宫的态度大略如此。既然不能公开反对阴郁的少年钜子,给他的追随者些许颜色瞧瞧,至少能够让这终身都长在空中楼阁里的钜子,对墨家之外的真实世界增添些许敬畏。
钜子悄无声息来到道域,悄无声息摧毁琅函天十数年的布置,仓促之间,他只来得及渲染自名“黓龙君”的野心家是多么危险,但很快,连他自己也深陷泥沼,在道域的内战愈演愈烈之际,被如影随形的钜子一步步驱逐出他的故乡。
曾叫琅函天费去多少功夫精心保养的面孔,如今为了避过钜子的目光,现今也不得不将之舍弃,只有耳前那道细长的手术瘢痕,依稀能够叫人记起昔日声名煊赫、潇洒倜傥的神君辅师。
“你本可以在进入苗疆前就知会我一声。”铁骕求衣道,“甚至不必费心给全航班的乘客下毒,把你的影形浪费在这种场合,‘琅函天’这个身份,本可以做些别的事。”
“你以为我不想吗?”琅函天吐出一口长气,双眼显出不同于肌肤状态的凶狠来,“如果没有影形代死,‘那个人’就会永远追在我的身后,直到亲眼确认我在他的安排下粉身碎骨。我不可能冒这种险。难道你在同样的情况下, 还会通知老五,你要去羽国躲一阵子吗?”
铁骕求衣只道:“活着,未必尽是好事。”
紫薇星宗的主事颢天玄宿年纪虽轻,却很有见识。“琅函天”的尸体既然已由苗疆移交道域,绝不可能让他活着站在四宗面前接受公审,继续加深道域内的裂痕。
易地而处,铁骕求衣决不会让自己落入相同的境遇:明知钜子难缠,却不选择暂作蛰伏,也不为计划失败留足后手;甚至,连向同修寻求庇护,都缺乏足够的诚意,在落难的当下,还想着笼络并无继承权的千雪孤鸣以图后日,那样的盘算实在太露骨,也太粗糙。琅函天向来轻蔑十人中常伴钜子左右的卜算子,却不知今次能令凰后将他准确定位的手术数据,正是建立在卜算子对他细致入微的观察之上。像为并不出色的容貌自负那样,琅函天过分轻信自己的才能,他在十人之中的排位,绝对算不得特别突出。
琅函天两侧颊肉轻轻抽动一下,他在脸上动过许多次刀,为了躲避将他逼至山穷水尽的钜子,又将二十年后的岁月草率地透支到眼前。
“你想怎样,”琅函天道,“把我交给钜子?”
铁骕求衣道:“你可以留下。”
琅函天狐疑,“你能有这么好说话?”
“二十年,”铁骕求衣道,“在这二十年内,墨家的眼线会无时不刻在你左右监视,倘若你有任何妄念,‘琅函天’还活着的信息将会递到颢天玄宿的案头,到那时,即便颢天玄宿不便出面,料想钜子也会及时到场,料理这桩未完的公案。”
琅函天一顿,口吻已心虚不少,“你……怎有可能任由他人踏足苗疆!”
“容我提醒,你现在正站在苗疆的土地上。”铁骕求衣道,“苗疆非我所有,我也不是老三那样的脾气。如果你认为有更合适的所在,你也可以选择离开。区区一份通行证应该难不倒你。”
“真有这么好心?”琅函天瞥一眼铁骕求衣,故意自言自语道,“好吧,但我也并不是不懂分寸的人。倘若我还留在苗疆境内,总还要给你做足面子,绝不插手苗疆官场。”
铁骕求衣与他对视一眼,心知琅函天已决定将目标押在希妲王后腹中的继承人身上,二十年,足够琅函天以全新的面貌在那位男女未知的王嗣面前博出一条生路。九算之首正是这样的人。
“那很好,”铁军卫军长尽力克制又一个怜悯的微笑,“我拭目以待。”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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