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龙] 云泥(未完结)

梦虬孙登基,欲星移为奴。身份逆转AU 但是坑了。

1.

“夭寿!这里怎么有……谁把这头鲛奴带进来的?”远处先是传来一声尖叫,随后,穿褐衣的波臣侍从风一样撞开门,抓着梦虬孙的肩膀一通乱摇,“王的浴池里……有鲛奴!”

梦虬孙正在书桌上拿小金锤敲核桃,几乎下意识拿手一遮,同样大叫起来,“看到鬼,你进来都不敲门哦!”

“哎呀,王自己也没锁门嘛。”这名波臣自两颊到额头都涂着水草样的细纹,实则年纪不过十五六岁,还是稚气未脱的少年。梦虬孙丢开工具,攥起拳照他脑门轻捶一记,“真是没大没小。这次没关系,下次别给八爪的抓住了,他真会把你送出宫喔。”

个头不高的波臣少年嘿嘿直笑,“吉伐那么善解人意,王才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咧。”

“看到鬼,是你自己不要叫这种事发生啦。”梦虬孙一面从桌上的碎屑里翻找果仁,一面抱怨,“——干嘛鬼吼鬼叫,刚才差点害我捶到手。”

吉伐把果仁挑出往嘴里塞,发自肺腑赞了一句这个香,随后在梦虬孙的怒目下清了清嗓子:“王啊,我照吩咐去送热水,结果差点被那头鲛奴吓一跳,他长这么高、两条胳膊上还有肉……啊不,我是说,公的鲛奴一般都没什么用嘛,这头看起来就粗手笨脚,肯定不会铺床,也不懂煮饭,年纪大又有胡子,唱起歌来肯定也不美。王啊,为什么?”

吉伐说得痛心疾首,梦虬孙一脸茫然,仍在脑中拼凑形象,他完全不记得有见过这样的鲛人,更遑论带回宫中,“……啥?”

吉伐叉起腰,“王是不是也要赶宝躯一脉的时髦,非往宫里拖一个鲛奴?”

“我哪有。”梦虬孙喘了口气,才想起自己出去闲逛是买了一批奴隶,那里面究竟有没有胡子老长的中年道学,也是记不清了。他迟疑道:“咦,我明明记得有让人拿钱打发走。他还在浴池吗?”

“哼,王学坏了!”吉伐不情不愿答道,“是啊,还泡着,说没有衣服,请好心的吉伐大人从哪里弄一套来。他有本事自己去织啰,还以为是跟着鲲逆享福的时候哪!”

梦虬孙捏了捏眼角,起身去开衣箱,“之前谁送了套狷螭狂的衣服到我这,大小应该差不多。来来来别站着过来跟我一起找。”

“让鲛奴穿副王的衣服不是太抬举他了吗?”吉伐重重哼一声,挤开油着手的梦虬孙,熟门熟路从衣箱底下抽出一件宝蓝色的长袍。

梦虬孙想接,又摆摆手示意吉伐另换一件天青色的常服。他一看便立刻想起,这件常服染色不均,还是他发话说要留着穿才免了织工一死。他不爱那种滑溜冰凉的衣料,这条差点掀起外朝风尚变革的常服,末了还是妥善压进箱底。

吉伐见最后挑了件次品,脸色稍霁,但终究不大满意,梦虬孙无意纠正,只吩咐把衣服送到就赶紧让人从侧门走。这可是他偷溜出宫的活证据,要是被谁抓住参到朝议上,只怕禁足的日子又要延长了。

两人做贼似地朝安放浴池的偏殿走,一路上遇到的侍从笑着行过半礼便继续忙手头的工作。反正在他们眼里,他这王是半分威严也没有,呿。

吉伐腿短,一时几乎跟不上梦虬孙的步子,忍不住口出怨言,“王要是这么怕宗酋责怪,一开始就不该让那鲛奴跟进来。”

梦虬孙无言,“……我也奇怪咧,他说一句要洗澡,你们还真放他进浴池喔。不对,到底谁让他进宫门的?”

“这样胆大包天,绝对是——”

他们先后跨过殿门,不约而同保持安静。为了遮掩入浴者的身份,一侧的幔帐被放下了,夜明珠将影子投在浴池外的无字屏风上,显得其人的肢体格外颀长、饱满。这不是关内鲛人会有的身形。他来自关外。

“劳烦大人带来衣裳,实在感激不尽。”

这位关外的鲛人该是三十多岁,至多不过四十,低沉的嗓音难比乐伶清亮的歌喉,仍称得上娓娓动人。梦虬孙只愣了片刻,吉伐便将袍子丢上屏风,没好气道:“知道还不快点换上对王谢恩?谢完恩就出去,看把你给能的,还跑到这儿端上架子了。”

屏风后伸出一只湿淋淋的手,梦虬孙不自在地望向细软的幔帐丝绦,上面也缀着几粒珍珠,又推了把吉伐,示意他到门口守着。吉伐鼓起脸,还是老实去放风了。

屏风后一阵窸窣。身在敌营,那名鲛人倒是轻松自在,“王也在此吗?”

关外鲛人还维持着昔日由鲲帝统治海境时的做派,明知故问,还偏爱装蒜。梦虬孙暗暗翻个白眼,只道:“换过衣服就跟刚才那个叫吉伐的波臣走,出了宫门一路向西就能离开海境。你从关外来,我却不能从这里把你送回去,自己想法绕路吧。”

“小人还以为,常人出海境,须要王下诏书、丞相用印,方能成行。”

对方从屏风后转出,手中捏着一把湿发。他倒是星目剑眉,相貌堂堂,站直后比梦虬孙还高半个头,很难想象瘦瘦小小的牙商如何将他拿下。也许是入关时不小心喝了掺料的水,又或是受了王城内日子同样难过的亲眷蒙骗,等等,总有某种理由让他站进卖奴隶的市场,与牲畜珠宝一同待价而沽。

“叫你正大光明出去,岂不是很叫王城丢面子。”梦虬孙道,“当然是蒙头盖脸,假装是犯了麻风的外境商人,要赶紧回去找苗疆的药神开颅——喔,药神好像不管这个,随便啦。其实边境没事不会管那么严,毕竟想走的人强留也没有意思。”

对方眼睛一弯,向梦虬孙拱手行礼,“王宅心仁厚。若无王先前出手相助,在下与一同入关寻亲的同伴仍不知将往何方。愿常侍王左右,以报恩德。”

梦虬孙胡乱挥手。多没意思的套话从那鲛人嘴里出来,都令他头皮发麻。这供人赏玩、弱质纤纤的族群,昔日依附鲲脉时气焰何等嚣张,纵无出众才干,却遍及海境朝堂,以鲲脉分支自居,便自觉抬高鼻孔三寸,可说无处不讨人嫌。三王之乱后出生的少年人恐怕很难想象这样的场景。

失去王城与鲲帝的庇佑,眼高于顶的鲛人如今也学会垂下头颅。

看他不动,梦虬孙抓过对方迟迟不肯罩上的幂离,亲自扣上那颗仍不够低的脑袋,“两件事:首先,要投亲靠友,也得看看状况。王城没有‘鲛人’,只有‘鲛奴’,关内当牛做马,关外逍遥自在,何必留在这里自讨苦吃。其次,我不喜欢鲛人在眼前晃来晃去。第三,是哦,其实还有‘第三’,让你走的时候走就是了,别弄些酸文假醋,这可不是关外。”

吉伐紧张的声音自外传来,“留步……昔将军!昔将军且慢!王正在沐浴,他一向不喜欢在这种时候被人打扰,请您暂留一下,待我先入内通报一声……昔将军!”

他故意扯开喉咙大喊,梦虬孙一听便知,麻烦来了。昔苍白与他两人的母亲是堂姊妹,血缘上算是表兄弟,昔苍白却更亲近丞相八纮稣浥——这当然好说,丞相为波臣与海境夙兴夜寐,王却整日逃避朝政,昔苍白常年镇守边疆,只会更看不惯梦虬孙耽于享乐的行事。倘若今日出门前觑过一眼八纮稣浥送来的政事简报,至少梦虬孙不会选在昔苍白述职的时刻偷跑出宫,太失策。

梦虬孙绕着鲛人飞快转了几圈,顾不上别的,干脆将人拖过屏风。他一面扯开腰带迅速将衣服往下扒,一面勒令鲛人办法找个柜子躲起来。脚步声愈来愈近,梦虬孙扔下里衣,压低嗓子对鲛人道:“跳进来。”

鲛人闻弦歌知雅意,却朝他摇头。梦虬孙抓住他的脚腕正要拉人下水,昔苍白一把推开屏风,目光刮过那名鲛人,才落在梦虬孙身上,毫不客气地道了声“王”。

看到鬼,这一脸来抓奸的表情是怎样。梦虬孙忍住险些滚落舌尖的暴喝,转身直视表弟的眼睛:“……做什么?”

“这是我要问的,”昔苍白冷冷道,“你在做什么?”

“还能干嘛,”梦虬孙敞开佩着金钏的双臂,坦荡作答,“泡澡啰。”虽然和鲛人拉拉扯扯看着有点不成体统,不过他自问没做什么有失体统的事,昔苍白也找不出多少能指摘的……大概吧。

这头鲛人长得精明,遇事却冬烘,早点进池子说不定什么事都没有,这回被昔苍白撞见,要从宫城脱身便难上不少。更坏的消息是:既然连昔苍白都被引来,多半也有耳报神将这名鲛人的消息送上八纮稣浥案头。一件本可以、但终究没逃过他眼睛的小事,在过于勤劳的臣属推波助澜下,只怕又要酝酿成一出风波。

昔苍白见他避重就轻,言语里便带出火来,“费尽周折私自出宫只为弄个鲛奴在身边,你堕落起来的速度比我想得要快。”

一对上这位表弟,解释起来便倍加困难,梦虬孙也不细述前因后果,只道:“我没打算留人在这,等等就送他出去。”

“边境鲲逆近日时有蠢动,自关外来的鲲奴都有可能是奸细,”昔苍白看了一眼那名鲛人,“他敢踏出宫城一步,人头便会落地。”

梦虬孙一怔,道:“你开什么玩笑?”

“没有人在开玩笑。”昔苍白道,“这是今早朝议时做的决定,你若在场,就不会说刚才这句话。”

梦虬孙干笑几声,不敢细想今晨遣散的那批鲛人奴隶是什么下场,只顺着昔苍白的话道:“那是要怎样,把这个你说的奸细留在身边,不是更危险吗?”

“你也可以现在就杀了他,一切到此为止。”

梦虬孙忍无可忍,撑着池沿站起,大声喊:“吉伐!吉伐!把外面的八爪丞相请进来!”

吉伐带着哭腔应了声“哎”,幔帐随之挑起,露出丞相八纮稣浥单薄瘦削的身形。他面色发白,看上去格外憔悴,一见到梦虬孙才撑起微笑,“本无意打扰王入浴,臣听闻昔将军赶着要面见陛下,恐有误会,便来瞧瞧。”

梦虬孙没答话,昔苍白倒是忍不住叹了声“宗酋”,听着十分愧疚。八纮稣浥伸手向下按了按,示意他安静,“昔将军常年戍边,对敌时有生死一刻,对待关外人便更谨慎。正逢魔世蠢动,难保鲲逆不会借机入关。小心无大错,王以为如何呢?”

“我嘛——”梦虬孙停顿片刻,说,“我觉得身边缺个念书的人。”他拿大拇指一比身后鲛人,自将相二人先后入殿,那鲛人便不再开口,仿佛成了一尊眉目温婉的石像,“他长得像念过几本书的,应该比吉伐强,不至于读论语都断错句。”

吉伐刚想开口辩解,收到梦虬孙飞来眼刀,只好讪讪闭上嘴。昔苍白皱起眉:“荒谬,你就这么缺读书的奴仆,哪个进过学堂的波臣不能做这事,非要选关外来的这个?”

“没什么荒谬可言。你也说了,我缺的是奴非臣,栋梁自有可去之处,奴仆只靠逢迎为生。”梦虬孙转向八纮稣浥,“我说得对吧,丞相。”

出乎昔苍白预料,八纮稣浥略一思忖,便点头应是,“王实在喜欢,留下此人也未尝不可,只是……”

“刺字、记档,”昔苍白缓缓道,“或者,按养鲛奴的办法来做。”他抬起下巴,好像在说:你明白我是什么意思。

梦虬孙明白得很,他当即拉下脸,“别把我讨厌的那套带到这来。”又咳嗽一声,转而用商量的口吻道:“没有命令,他不能离开这座院子一步,这总行了吧?”

他注视八纮稣浥的眼睛,后者则望着梦虬孙额前的龙角。片刻后,丞相仿佛回过神,对梦虬孙欠身道:“王既有定案,此事便如王所愿。”

临走时八纮稣浥向始终沉默的鲛人投去一瞥,后者垂头缩肩,长长的幂离遮住面目,看上去与关内的鲛人同样怯懦。

八纮稣浥与昔苍白联袂而退,梦虬孙长长吐出一口气,几乎跌坐进池中。他抹了把脸,对提着脚尖走来的吉伐吩咐:“肚子饿死了,赶紧去膳房看有没有点心,对了,还要煮壶苦茶,要浓的。”

吉伐将梦虬孙扔了一地的衣服拾起,不忘瞪一下那鲛人,也太没眼力见了,竟就这么干看着他做活。“王怎么还吃得下,宗酋和昔将军都生着气,我听着可是要吓死了。”

“吓死了才要收惊嘛,”梦虬孙拍了拍池水,“这样,叫膳房做几碗面线,晚上吃。”

常服穿在鲛人身上短了半截,堪堪露出青筋浮起的白皙足背。梦虬孙难得兴起,掬起水便往上泼,后者一时不察,被淋个正着。梦虬孙半是着恼半是得意,趴在池边对那鲛人伸出手指:“你也来。”

 

一瓮面线不够调和吉伐对外来者的敌意。把碗筷收下去后,吉伐比平时加倍殷勤,梦虬孙对那鲛人多问一句棋艺如何,吉伐便抢先搬出棋盘,拍胸脯称能与王鏖战一夜。

“不必,”梦虬孙指指正拿着夹子剪灯花的鲛人,“我是不懂这个,反正你们都会,自己来几盘不就得了。”他从柜中抱出半旧的糖罐放在棋盘旁,打着呵欠道,“赢了自己拿糖吃,输了也不用叫我,我先去睡一会,最近真是好容易觉得累。”

被梦虬孙强按在座位上的吉伐欲哭无泪,“王,你是不是在玩我?我、我才不要跟鲛奴一般见识咧——”

他心头打鼓,只忧虑若自己落了下风,是否又会叫王的心更偏向这头鲛奴一些。他还记恨着那句不会句读论语的考语,可梦虬孙早已掩上房门。吉伐哀叫一声,连被选作对手的鲛人说了什么也听不清,便只顾抓起黑子先行。鲛人似乎轻轻笑了一声,吉伐将子重重落下,眼皮也不抬,“你,别以为你是关外来的我就会怕!被选来照顾王之前,我在家也是背过棋谱的!”

鲛人不再出声,只专心落子。他姿态从容舒缓,对弈至中盘,吉伐的气恼倒被不声不息卸去了。他偷觑一眼新入侍的鲛人,只觉其人连捻子长考时微蹙的眉头也甚为风流。*不愧是关外来的*。吉伐家中无人列席朝议,入宫受训后,才零星听起关外的事。在那里,尚存少量鲲逆,鲛奴也未大批被送入奴籍。他们相互依存,勉力维持往昔的荣光,即便那是在贫瘠的关外。如同今时雄踞王城的宝躯,世代的优渥生活令前朝贵胄仍有余裕钻研无用的学识,又蕴养出形容仪态,相比之下,关内豢养的鲛奴生活窘迫,处处不得畅意,偶有博取恩主宠幸的少数奴隶得以受用膏腴、修饰容貌,其行止气度也难望项背。从关外贩来鲛奴的生意总断不了根,并非毫无因由。

“大人。”鲛人轻柔低沉的嗓音传来,吉伐猛然惊醒,“该您下了。”

他看一眼棋盘,黑龙大半被斩,唯留少数在角落顽抗,但即便成功突破白子围困,想要彻底翻盘已无可能。吉伐不甘地咬着嘴角,把手上的棋子一扔:“再来!”

鲛人望一望刻漏,道:“时候不早了。”他起身对吉伐拱手,先为自己不懂宫中规矩道一声恼,“是否需要为王值夜,还请大人示下。”

梦虬孙好静,寝殿所配的仆役不过四人。其余三人陆续获赐出宫任职后,杂活便落到吉伐一人身上。他年纪最轻、家世最低,之前从没被人这么奉承过,此时受了鲛人一礼,心中可怪别扭的,他粗声粗气道:“王才不会像鲲逆爱搓磨人咧!晚上不要守着,只要早上勤快点,给王提好热水再梳梳头就成了。”他拿棋子敲敲桌面,“再来再来——还是说,你怕输?”

鲛人正若有所思,闻言道:“敢不从命。”

这次吉伐要他先行,似乎认定鲛人的制胜法宝乃是后发制人。一个时辰过去,吉伐实在不堪重负,把头埋进手臂,“王又不在,你是一点面子也不肯给前辈喔……”

鲛人手边放着一小堆糖果,尽是胜利所得。他笑道:“既然王不在,谁胜谁负,又有什么紧要。”又从战利品中捏起一粒递给吉伐,这便是要修好的意思了。

“才一粒喔……”吉伐盯着糖,随后在鲛人收回前劈手夺下往嘴里塞,“哼,一粒也是糖。不过,你就是再怎么讨好,我也不会对王说你的好话。别看王那样,他最讨厌的就是鲛奴,你就是拼命贴上来也不会被他喜欢。信不信,等丞相的气消了,王肯定马上要我送你走。”

鲛人站起身收拾棋子,他将额前一绺松脱的鬈发随手抿到耳后,只颔首称是。吉伐看得微愣,又听鲛人温言道:“夜已深,大人用了甜食,漱过口便歇息吧。”

吉伐被稀里糊涂推去休息,躺到床上时隐约想起并未替那鲛奴安排入寝,又觉得凭那鲛奴的本事,必定能为自己安顿好,他数着脑中厮杀交战的黑白棋子,安然睡去。

 

 

 

2.

“卷毛仔,你乖乖在这呆着,没人开窖门就千万别出来,知道吗?”

“刀叔你给我吃的什么——我要跟你一起去,你松手、松手啦!”

 

梦虬孙睁开眼,一把抓住枕边的手,低喝道:“谁?”

“王。”黑暗中响起轻柔沙哑的嗓音,是那名王城里绝无仅有的鲛人,“小人方才听见寝殿中有声响,冒昧了。您要点灯吗?”

梦虬孙松开他,重新躺回去:“免了,你出去。”他翕动下鼻翼,屋内萦着一股淡淡的甜香,闻着与柜子里的糖差不多,看来今夜大获全胜的是这头鲛人了,真不叫人意外,“怎么还不走?”

鲛人低声道:“王上容禀,吉伐大人事务繁忙早已歇下,未能及时作出安排,小人在此搅扰,是不知该往何处就寝。”

他说得可怜,梦虬孙却多少觉得是他有意为之,“你本事不小,随便找一间能睡的屋子对付一晚不就好啰。”他想起昔苍白语带威胁提及的那套收拾鲛奴的“办法”,若叫这名鲛人离他远一些,难保他那顽固的表弟不会弄些什么事出来。梦虬孙一时头痛不已,又改口道:“……算你有理。那你想怎样,要不我把床让给你好了。”

“岂敢惊扰王驾。”被梦虬孙刺一下,那鲛人倒是泰然处之,顺势换过话题,“您被梦魇着,要来点茶吗?”

距离天亮还有些时辰,一碗苦茶下去也就真睡不成了。梦虬孙见那身材高挑的鲛人正弓着腰站在床头,便道:“搬个凳子自己坐。你从关外来,给我说说那里的事。”

他不要灯,鲛人便只好在屋里摸黑寻找。梦虬孙听见勾倒物件碰出的声响,只恨刚才没说那句话,“看不清就用蜡烛,看到鬼,我有很苛刻吗?”

“屋里太亮,王便睡不好了。”鲛人将梦虬孙的问题轻轻揭过,拖来石凳坐下,“关外很大,王想听什么?”

梦虬孙望向头顶的床帐,“随便。石头、洞穴、人、牛马,挑几件你还记得的,讲吧。”

“小人听闻王钟爱苦茶,不知王是否听过一种苦味的药草,名为‘百里闻香’?”

梦虬孙合上眼,任鲛人的嗓音流过耳畔。

“关外潮流寒冷,食物匮乏,石穴沙土难以播种,牧鱼养贝,收成也并不丰厚。”鲛人停顿一下,“百里闻香生性顽强,在寸草不长的石壁也能抽芽。牧民整日渔猎耕作,身体劳累难以行走,就会在口中放上一小片‘百里闻香’的叶子,以提神醒脑。”

梦虬孙“嗯”一声,示意自己在听。鲛人道:“王好苦茶,与外境贸易得来的茶叶滋味清淡,不合王意,有人将关外的‘百里闻香’献上,王心大悦,朝议便定下以百里闻香折抵税负的成例。一百斤的百里闻香可折冲三百斤的鱼、六百斤的贝,边境牧民从此无需忧虑终年劳作所得难抵捐税。”鲛人微微一顿,道,“仁政也。”

梦虬孙轻哼,“留神你的舌头,不要乱讲话喔。”

鲛人无辜道:“小人说什么了吗?”

“我不是明君,你也别学从前那些爱玩曲谏的鲛人。”梦虬孙转过身背朝对方,“吉伐应该也教过你,我不喜欢鲛人。别以为丞相要杀你的时候,我会帮你说话。”

“小人真是做人失败,竟要王反复提点,才能明白自己并不讨人喜欢。”

梦虬孙忍不住一哂,鲛人略显沙哑的柔软嗓音又在黑暗中响起,“王无需挂怀,小人明白。”

“看到鬼,我担心你做什么。”梦虬孙从床上扔了条薄被给他,“先在地上凑合一晚,明天再安排。”

 

吉伐披头散发奔进梦虬孙的寝殿,见同样顶着满头乱发的王才松了口气,“对不住对不住,昨晚睡得太迟,今早没起来身,王现在要梳洗吗?对了,今早朝议也不去了吧?”

鲛人捧着冠服从外间走进,“请王更衣。”吉伐瞠目结舌,被梦虬孙拿梳子轻轻敲了一记才回过神,“王……要上朝?”

梦虬孙站起身,在鲛人的帮助下将那件染成靛色的外袍披上,布料在鲛人指缝间绕来绕去,最后在左肩系成结,“是喔,这么看不惯我办正事的样子啊?”

“没这回事!”吉伐见鲛人已将近收工,便打起十二分精神,抓起梳子道,“我来帮王梳头。”

鲛人蹲下身开始为梦虬孙整理腰带,后者也不闲着,伸长手臂将镶着宝石的匣子勾来,打开后递到鲛人眼前。鲛人的目光自梦虬孙腕上的金钏滑过,腕饰内侧镂刻的梵文真言藏在皮肉与黄金之间,几乎像无害的花边。他的眉头极快地皱了一下,随后从匣中挑出一枚宝石带扣,“好了。”

吉伐捏着梳子,等的就是这句话,他将鲛人支到外间去拿昨天没吃完的点心,这才握着梦虬孙的鬈发一下下通起来。“王啊,怎么今天忽然又去朝议了,不是才惹宗酋生气,不怕他在朝议上叫你下不来台吗?”

“偷偷编排八爪的,你现在胆子也肥了喔。”梦虬孙道,“过半个月就是庆成节,既然是海境的好时辰,下面那些乌贼贝壳肯定有很多意见建议等着王来撑腰。”吉伐咭咭呱呱笑起来,险些扯掉梦虬孙一小股头发,“我不去听听,实在很不给他们面子。”

庆成节是为纪念波臣义军联合龙脉攻入王城驱逐窃据鳞王之名的鲲脉的那日而设。王城破后,虽有分散各地的鲲脉联合鲛人率军反扑,最终也被联军一一平定。尚存的鲲脉携鲛人近臣仓皇出逃,不是去往贫瘠的关外,便死在逃亡的路上。局势将近底定,八纮稣浥便在王城操持典礼,正式令梦虬孙加冕登基。波臣彻底摆脱鲲脉的桎梏,至今已有十年了。

“也是喔。时间过得好快,上一个庆成节好像好在眼前咧。”吉伐将梦虬孙的长发挽起,“王不想偷跑出去玩吗,说不定还有会玩杂耍和变魔术的外境人。”

梦虬孙眯着眼,任由吉伐将自己的头推来按去方便动作,“老实说,你是不是想跟我一起出去玩?”

“嘿嘿。”吉伐嘴里叼着束发的丝绦,口齿不清道,“我是想回家去看看啦。昔将军都回来了,我就想,说不定大哥也回了王城。仔细想想,咱们也有三年不见了,我那会儿还没长个子呢。”

梦虬孙支着头道:“如果那天没什么事,是可以回去,反正这里还有一头鲛人可以差遣,也不怕王饿死在家。”

“哎,不,这个,那还是容我考虑考虑!”

梦虬孙瞥见鲛人捧着盘子乖觉地站在门口,也不知为避让吉伐说小话等了多久。他清了清嗓子,对鲛人道:“进来啊,傻站着干什么。等会我去上朝,吉伐记得教他认认东西都放哪,奏章盒子不算,那个不许摸,摸一下这个月就没糖吃,听见了吗?”

“听见啦听见啦,王真是爱操烦。”

吉伐得意地瞥了鲛人一眼,后者恭敬称是,将筷子递给梦虬孙。盘中堆了两块白糖糕,放过一夜,口感发干变硬,实在不是上好的早餐之选。这样东西胜在不掉屑,不至弄脏才穿上的外袍。他必是仔细斟酌才做的选择。梦虬孙按下心头涌起的轻微不快,吩咐道:“等会去库房点点,有能用的软榻就拖一条来,就放在……”他犹豫片刻,避开鲛人的目光,“放在寝殿。”

昔苍白必不会乐见,但终究也是他的缘故才将事情闹成这样,弄得他除了暂时让这头鲛人住进他的寝殿,不敢将人放得稍远。幸而吉伐还是个孩子,他既不会长久误解梦虬孙,也不会单方面为此感到失望。

 

除了上朝时群臣因梦虬孙现身掩饰不住的骚动外,朝议很无趣。波臣与宝躯分列两侧,领头的是丞相八纮稣浥,每一件鸡毛蒜皮都要报到朝议上争论一番,由丞相定夺——今日他来了,丞相定之前还需请王示下。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何宝躯未氏的爵爷非要为了一块地与波臣新贵争执,只好各自问一遍供词。

按那新贵的说法,他的双亲在此安息,为人子女怎能放任双亲落在外人手中,“由人践踏,不得安宁!”

而宝躯未的那位爵爷,从血缘上论,也算梦虬孙的堂舅祖父。他年事已高,身体倒是硬朗,为了此事特地拄着拐杖走上朝议为己辩白。他声称对方数年前早已将骨殖迁走,而文书交割时写得清楚,钱货两讫,此后便再不可因此要求将土地索回,波臣新贵此举与毁约无异,“小子可恼。”

波臣新贵大声道:“宝躯未氏乃世家勋贵,又是王上母族,彼时我不过一六品小官,连面见王上的资格都没有,除了签下契书含恨离开,我又能有什么别的办法……请王明鉴!”

梦虬孙支着脸道:“看到鬼,什么地这么重要——底下有金还是有银啊。”此言既出,群臣陡然一静,宝躯的稍有些城府,波臣的表情便是遮不住的精彩。梦虬孙转向八纮稣浥,后者日复一日料理这些事,多半早有腹案,“丞相呢,打算怎么处理?”

八纮稣浥欠身,道:“此事原为臣属间的财货土地纠纷,本不应带上朝议争论,将其发还争议土地所处的肃政台审理便可。”

梦虬孙颔首:“那先这么办。”

也怪了,他一来,今日便没什么军政大事。胡乱谈了些庆成节该怎么大办的闲话,这一日的朝议便将近尾声。丞相为百官之首,因八纮稣浥体弱,不宜久站,梦虬孙便在登基之初特地赐座,好叫八纮稣浥能坐着听完一场朝议。他在群臣与王之间安坐,不时颔首或出言评断,显然比梦虬孙更适应朝议的氛围。梦虬孙盯着他手中的香炉发呆,脑中竟忽然冒出鲛人那句意味深长的“仁政也”。

散朝后,梦虬孙本想跟上未氏的那位爵爷再问几句,不料先一步被八纮稣浥截住。两人并肩在连通内外廷的宫道行进,这样的情形也是多年未有了。

“王总算还是上朝来了。”八纮稣浥一开头,尽是欣慰的口吻,“群臣见您露面,也才略有收敛,将私产争执放到朝议上,最后大打出手的可不少。王往后还是常常上朝的好。”

“什么喔,今天上朝只是来跟你赔罪的,常常就算了吧。”

八纮稣浥一顿,扬眉道:“王何出此言,臣之气又从何而来?”

“算了,你也是很爱装傻。”梦虬孙停顿片刻,道,“关于庆成节的典礼,还是老样子。”他不看八纮稣浥的表情,“要给狷螭狂留位子吗?”

谈起本应在王城的另一条龙,八纮稣浥脸色不由一沉,随后语调轻快道:“当然。不过副王行踪难觅,只怕这次典礼也不会出席了。”

“那就好。”

梦虬孙停下脚步,八纮稣浥道:“怎么?”他见对方脸色不对,关切道:“梦虬孙?”

“昔苍白今天怎么没在朝上?”梦虬孙道,“你又让他做什么去了?”

八纮稣浥一怔,随后道:“昔苍白是戍边武将,无诏不必入朝,你忘了议政的规矩了。”

昔苍白闯进他的寝宫时也没讲什么规矩。指望八纮稣浥管教昔苍白,不如赶紧回去看看,看那条鲛人有没有惹怒昔苍白而缺了哪个零件。难道就为了保一条鲛人的命,还得把人拴裤腰带上天天盯着?看到鬼。

 

梦虬孙的寝宫内极为安静,一旦侍奉的小波臣不在,这里便一片死寂。他一间间偏殿转过去,在院中找见吉伐,劈头便问:“他人呢?”

吉伐正往绳子上挂被褥与洗过的衣裳,“‘他’是谁呀,王?他他他的,不晓得的还以为那头鲛奴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咧。”

梦虬孙捏了捏眼角,道:“昔苍白来过没有?”

“没呀,不过他倒是让手下的兵请那头鲛奴过去,说能把人带回关外,就问他肯不肯吧。”

梦虬孙按住腕上隐隐发烫的金钏,道:“看到鬼,你讲话要三催四请吗——叫你看家,你就这么让昔苍白跑到王的窝里随便捞人喔?”

“昔将军是王的表弟咧,我只是洗衣服煮饭的小门童嘛。”吉伐拽住挂在晾衣绳的衣袍,将其上的褶皱细细捋平,又转头盯着梦虬孙,哼哼道:“王好担心那头鲛奴,哎,是真学坏啦。”

“王。”

梦虬孙循声望去,只见鲛人正抱着几摞书往院里走,看他步伐稳健,不似严刑加身,才叫梦虬孙松了口气,“方才整理库房时找见这些外境流入的珍本,海境潮湿少光,书册保存不易,趁吉伐大人晾晒的功夫,我想不如也将书从箱底取出,时时翻阅,也好避免损坏。”

鲛人将书翻开,含笑道:“王喜欢读些什么?不如也来选几本。”

“……”梦虬孙没精打采在门槛上坐下,从袖中摸出装着点心的小口袋,那是吉伐为免梦虬孙下了朝饿晕在路上硬塞的,“随便,你选自己喜欢的吧。”

鲛人打量过他神色,又低下头,“除了书册,库中还理出不少金器玉饰,王平时常用的那几件样式有些旧了,需要更换吗?”

梦虬孙恹恹道:“我是衣帽架子吗,要那么多首饰做什么。”

鲛人道:“国君的体面关乎国体。”

“抱歉,那我就是这样不体面的王,太虚海境的面子就让别人去撑好了。”梦虬孙就着口袋把糕点往嘴里塞,险些噎着,“这糕真是干得要命,吉伐,来……来去倒茶,冷的不要。”

“王啊,人家现在还在晾衣服咧!”

“茶你倒,衣服我晾,这买卖做不做?”梦虬孙艰难咽下喉头的糕点,对他比个手势,吉伐照着他的手拍一下,“成交,衣服就交给王啦。”

吉伐像水鸟一样扑腾跑远,鲛人开口:“王有心事?”

梦虬孙咳掉卡在喉里的碎块,道:“一个宝躯侯爵,一个波臣新贵,为从前卖不出价的荒地在朝议上几乎大打出手,为什么?”

鲛人从书箱里又取出一册书,将其摊开,用镇纸将四角压住,“据闻丞相乃王的换帖义兄,又曾为王开蒙——”

“我问的是你。”

“小人不过读了几本书,也未曾目睹事件经过,妄下论断,恐怕不合适。”鲛人道,“何况,王并不希望近侍接触政事,小人此时身怀嫌疑,能苟全此身已是大幸,岂敢……”

梦虬孙一脚踢起沙,“看到鬼,我有对你很好吗,怎么就开始拿乔了?我记得你不大喜欢用百里闻香抵税,难道跟这个有关?”

鲛人道:“王上明鉴,边境牧民困苦,以百里闻香代鱼贝入税,好留下供牧民吃喝的口粮,本是仁政不假。海境与其余境界互通有无不久,被定为贡物的百里闻香便因奇香被列入商贸清单,一年百斤的税负尚可承受,一年万斤的出产靠牧民采集,何时能成?有好事者便突发奇想,既然百里闻香极好存活,在平地直接培植,岂不胜过冒险攀岩许多?”

贵族低价买地,牧民低价失地,即便用野生的百里闻香交过税负,大批种植出的百里闻香在外,牧民手中的余货卖不出更好的价格,想凭此维持生活,几无可能。梦虬孙不自在地摸了下金钏,道:“没人能告官,谁教最大的官就爱百里闻香。官官相护,常人的日子自然过不下去。”他想起昔苍白提及的边境隐患,多数与此事脱不了干系,无怪乎直到今日仍有人怀念鲲脉治下,“真正是看到鬼。”

鲛人轻声道:“王上,小人并非要将此事的责任归咎于您。”

提着壶的吉伐风风火火跑来,盖过梦虬孙的自嘲:“那就再好不过了。”

 

TBC

Comments

Leave a Reply

Your email address will not be published. Required fields are marke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