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龙鱼|梦虬孙单方性转] 杵臼 1-10

旧作搬运,已坑

  1.
  梦虬孙值完班回家,准备从小挎包掏钥匙的那瞬间陡然一凛,对着黢黑楼道暴喝一声:“谁?”接着又语带威胁补充,“这会功夫闭气也没用,上楼那会我就看见你的影子了,摸到这来,是等着被打作狗爬?”一面说,梦虬孙一面将速食盒子换到右手,左手则摸上裤兜里的小道具。那东西平时派不上用场,老道些的贼都看不中这栋破公寓,贫民窟绵延几里,没有收成还需白饶车马费,谁都会做算数。搬了一天货腰酸背痛,梦虬孙倒也不太介意活动活动筋骨,给不知天高地厚的外地人一点人生教训。
  “三秒钟之内抱头蹲下,三、二——”
  对方轻咳一声,手机屏幕幽幽照亮跟前方寸之地,也照亮一张英俊的面孔,“好久不见,堂……”他顿了顿,“妹。”
  梦虬孙立时涨红脸,提着晚餐的手都在颤抖,说不出此刻更占上风的是愤怒是尴尬。对方举着手机,唇角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偏是这种可恶得要死的无辜笑容,怒点被来回碾压的梦虬孙将塑料袋捏得连连惨叫:“欲!星!移!”
  麻木已久的顶灯应声亮起,欲星移收起手机,说:“不请我坐坐吗?人到了年纪,稍微站一会就腰痛腿酸。”
  顶灯很快熄灭,不及让梦虬孙完全看清对方的表情。欲星移故技重施,将按亮的屏幕对准门锁方便屋主动作,他似乎猜到梦虬孙的神秘小餐包里还带了卖剩的饮料,愉快地自言自语,“啊,要是能喝点茶就更好了。”
  梦虬孙才把钥匙捅进锁孔,闻言立刻转头啐之,“茶什么茶,喝你的自来水去吧!”
  这位不速之客施施然随堂妹一同入内,熟练地拨开沙发上乱摊的衣裤,理出供人落座的一小片净土。梦虬孙将装满的水壶放上电热座时瞥了他一眼,却也没开口赶客。
  小屋内部逼仄、陈设凌乱,基础设施乌七八糟,以欲星移那住惯豪宅的挑剔眼光打量,绝对称得上是陋室。梦虬孙盯着厨房墙壁上的报纸出神,她不爱用装饰品遮掩开裂墙体,但思及欲星移此刻正置身于此,在遍布裂痕与霉斑的小屋中歇脚,又叫她油然生出一股罪恶感。梦虬孙回望不请自来的堂兄,其人坐着捡来的二手沙发,正兴致勃勃打量四周,在触及对方的目光前,她率先挪开视线,愤愤拖过茶罐。用廉价茶包和自来水凌虐欲星移的舌头算什么错。说到底,没人请他到这鬼地方来。
  “吃过晚饭没?”梦虬孙一盒一盒取出半价便当,店里每天剩下的口味都差不多,她今天比较想吃泡面。
  欲星移端起卡通马克杯,像端起郁金香杯一样自然,“没有。”他在沙发上随手一摸,捉住个撕去一半标签的药瓶,不由抬起眉毛。随手将瓶子塞进西装内袋,欲星移又向背朝自己在厨房中倒腾的梦虬孙发问,语气如常:“请晚饭吗,堂妹?”
  虽然确有此意,然而真被问出口,又让梦虬孙不大愉快,似乎直言同意或拒绝都是“输了”。好在类似的经验已十分充足,足够她按下那股与堂兄嘴上较劲的冲动,梦虬孙搅了搅沸腾的水,在锅缘敲开鸡蛋。
  茶几太矮,梦虬孙家只有一把小马扎,积年不洗的地毯和流浪狗一样脏,别无他法,只好叫欲星移挪动尊臀,就着沙发枕巾席地而坐。梦虬孙盘腿坐在另一侧,刚放下碗便迅速落箸。她饿得快死了,不想听这位远房堂兄对晚餐发表什么高见。
  欲星移用筷子划开水铺蛋,半熟的流黄连同面山一同被徐徐搅散,他才挑起几根面送入口中咀嚼;从表情来看,他不饿,或许是这餐便饭实难入口:白水煮面,连葱花都无,相比之下,梦虬孙手底下的泡面闻起来都更好一些,至少有几分人工催发的香气。欲星移的餐桌礼仪很好,他没说一个字,只无声叹息,梦虬孙三两下吃完面,神清气爽啜饮热汤,不忘提点似乎陷入忧郁的堂兄:“冰箱里有辣酱。”
  欲星移蹙起眉,诚恳道:“有酱油吗?面里好像没有放盐。”
  梦虬孙心虚一秒,立刻起身奔向厨房,橱柜开合发出碰撞声,她抓狂地一瓶瓶寻找尚未过期的调料,还不忘开盖闻一闻那究竟是什么东西,结果被冲鼻醋味熏到头晕:“看到鬼!”
  欲星移颇给面子地忍住笑声,但越过门扉的话语不掩轻快,证实此人难改促狭本性,“需要帮忙吗,堂妹?”
  
  对付过一顿与往昔饮食水准悬殊的晚餐,欲星移大方表示愿意承担后续洗涮工作,这当然就不必了。梦虬孙把锅碗拭干摆好,洗过双手便去拖欲星移胳膊。双方都料到终须一决,梦虬孙自忖体力并无逊色之处,而欲星移纵然被粗暴的堂妹扯得花枝乱颤,那被高级西服包住的高级屁股仍稳稳粘在沙发上。
  “……”梦虬孙忍不住道,“你胖了,欲星移。”
  欲星移慢吞吞回击:“哎,角力不成,怎么又人身攻击起来?这样不好,堂妹,显得很欠风度。”
  梦虬孙道:“少啰嗦,天黑了,我骑车载你到外面,然后让砚寒清开车来快点接你回去。”出了贫民窟,就算没有鳞王的私产,也有接待鳞族官员的客舍,再不济,去巨贾辈出的宝躯氏名下任意一间高级宾馆下榻,也胜过欲星移此刻打的主意。
  “真要这样绝情?”
  “你自己照照镜子,”梦虬孙切齿,“然后把这话再说一遍。”
  “堂兄只是来看你一眼——”
  “在门口已经看完了。”梦虬孙眉头紧锁,不耐地咋舌,“明天起不是要搞什么三界互换和平备忘录仪式,你准备从这里走去会场?”
  梦虬孙所择居处位于鳞族领地太虚海境边缘,与中原苗疆多界毗邻,以往便有些外族行商客居在此,风俗自不比海境腹地苛刻,在此订立协约(或按事先拟定的草案,开设正式的互市商贸机关)能免去许多无伤大雅的麻烦。欲星移贵为鳞族师相,力排众议来到此地,绝不是为看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
  欲星移眨眨眼,他很清楚怎样的表情最容易惹恼梦虬孙,却仍用上拿来气人的甜蜜口吻:“哎呀,老人家腿脚不好,自然要以车代步,不如就叫堂妹略尽地主之谊?”
  有豪车不坐去蹭自行车后座,梦虬孙道:“你有病吧。”
  “就连收容堂兄一夜都不肯吗?”欲星移软下声调,“王的确有所安排,但眼下暂不宜入住。”
  梦虬孙盯着他半晌,“又有人要你的命?你真是——”
  “——真是做人失败。”欲星移自嘲地拍了拍大腿,对自己的招恨程度还算有自知之明,而此刻望向她的目光用足真诚,让人难以招架,“只有今夜,堂妹。”
  梦虬孙一时噎住,接着甩手而去。
  “……随便你。”
  
  单身公寓多一人入住总有不便。把欲星移赶去尽情浪费水资源后,梦虬孙需要将充作杂物间的客房勉强收拾成宜居的样子,倘若时间太紧,还有将卧室让给堂兄的下下策;然而她的私人物品四散在每个房间每个角落,收拾起来一样麻烦。分明是不打招呼便侵门踏户的欲星移有错,苦果却要辛苦打工交租的梦虬孙承担,与海境目睹的诸多不义相比,这已不算太过。
  梦虬孙抖开手里的粉色布料。那是搬来后新交的朋友送的乔迁礼,因久压箱底而成为仅存的新鲜床单,初次服役便要贴身侍奉以拿腔作势闻名的雄性鲛人,很难论断究竟是幸或不幸;可以确信欲星移绝不会太喜欢,而这就够让梦虬孙欢喜。
  “堂妹。”欲星移的声音从背后响起,他身披梦虬孙此前错买的大号浴袍,滴水湿发垂落肩头,逸出淡淡的柠檬芳香——不错,正是梦虬孙新买的平价洗发液的气味,无论在什么场合,水果总是比花好——“吹风机在哪?”
  “……,”梦虬孙哑声道,“在这等着。”
  欲星移目送堂妹像点着的炮弹火烧火燎飞出门,不免含笑摇头。梦虬孙永远做不成名门淑媛,这自然不是坏事。他在绑了一块软垫的板条箱上坐下,这座临时沙发甫一承重便咯吱作响,幸而房内只有一人,否则免不了招来又一通嘲笑。
  在隔壁翻箱倒柜的梦虬孙不时抱怨“看到鬼”,欲星移料她短时内不会送来吹风机,便打开加密通讯,屏幕上立时跳出眉目艳丽的一张愁苦脸庞。
  “师相,”对方的语气相当无奈,“您真要这样做吗?”
  “欸,当初不是说好的嘛。”欲星移道,“你我一明一暗,便宜行事。”
  “……当初说好的可不是这个。”对方有气无力,“我虽忝居大使秘书,不过是来受王命来监督备宴事宜的随行小吏,代行文书已是罪过,师相,求您别再为难我。”
  “智者之间何须处处言明,凭默契也可成事。”欲星移回以肯定的笑容,“砚寒清,我相信你。”
  不到二十分钟的视讯便平添许多工作,砚寒清一双妙目已彻底失去梦想:“不,请您不要……”欲星移了解他,这差不多就是同意的意思。
  进行过亲切友好的公务交流,也该话些家常。砚寒清行事低调,虽为鲛人,在海境贵族圈中声名不显,唯在鳞王府后厨试菜时与梦虬孙略有交情,眼下却不便把人叫来叙旧,毕竟梦虬孙在太子成年受封时获赐出海境的自由,此时原该“行踪成迷”、“下落不明”。砚寒清不问,欲星移自然也不必作答。智者投契,尽在此一默。
  “王府诸事如何?”
  砚寒清一愣,斟酌道:“有几封王府发来的公文,指名要师相处理。”
  “发来我看看。”
  砚寒清闻言便松了口气。欲星移爱他才德俱佳,早将这个名字报到鳞王案前,作为继任相位备选留待考察;但要像在任师相那样事无巨细总揽王府与公事,对砚寒清而言,为时尚早,或许也并不合适。砚寒清与太子情谊寡淡,从太子本人的意愿出发,想来更属意一同求学的梦虬孙常伴左右,若不另择时机叫两人共事磨合,只怕连政务上也难再现本朝的君臣默契。
  至于梦虬孙——
  浴室中水声骤响,盖过砚寒清的道别,欲星移将扣下的药瓶拿在手中端详,眉心不由浮现一道深痕。
  
  2.
  梦虬孙睡到将近正午才起身。老房隔音水平有限,一墙开外是欲星移,动静稍大的助眠活动便不能进行,好在今天无需早起,只消替下吃午饭的同事,再忙到六点便可换班。
  桌上摆着欲星移买来的早点,种类丰富,甜咸各半,看得出他对前被监护人偏爱的口味一无所知。梦虬孙抽出碗下压着的字条,一打开便抬了抬眉毛。年近不惑的中年男子在落款处画一条眯眼微笑的鱼代替名姓,固然是出于安全考虑,但这类肉麻当有趣的行径恐怕只有年岁相近的鳞王能可欣赏。梦虬孙抖抖纸条,抖去被恶心出的一身鸡皮,才勉为其难将字条叠好藏进外套口袋,坐下受用这顿盛宴。
  她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下楼。欲星移独自骑车赴会是小概率事件,堂堂师相驾着笼头在波臣群居的马路上蜿蜒前行的画面想必十分好看,足够为海境皇室在本地挣得一点聊胜于无的印象分,而梦虬孙昨夜故意将车钥匙扔在茶几上,未尝没有听任这件事发生的意思。
  她一路小跑来到车站,正见爱车连同其他废铜烂铁一起躺在公交站斜前方的修车铺前,两点相连的直线路程撒着一小堆碎玻璃,在日照下莹莹生光。问题来了,欲星移的车技究竟要多糟,才能准确碾中那些碎片,而紊劫刀怎敢把她的车、她劳苦功高的旅伴随手弃之路边,那玩意再破也值一整月的工钱。真是把人活活气死。
  “刀叔,”梦虬孙太阳穴一阵跳痛,“又坑新来的外地人了是吗?”
  “哎呦卷毛仔,这么讲话刀叔就不大高兴了。”紊劫刀从铺里乐呵呵走出,他身材高大,两臂结实,刺青从手腕一直绵延到肩后,紊劫刀抓起一把糖果往梦虬孙的口袋里塞,“什么叫坑外地人,车胎漏气,我来修车,收费半价,这还不好噢?”
  “看到鬼,说谎前倒是先把那点玻璃扫干净啊!”梦虬孙剥开糖纸往嘴里塞,恨不得此刻大嚼的是欲星移的皮肉,“那可是我的车!”
  “哪个晓得你会让别人上你的车。”紊劫刀一巴掌拍上梦虬孙的后脑,沾着油的手乱揉一通,挼得梦虬孙嗷嗷大叫,“死卷毛仔嗓子倒是高,吵得人耳朵疼。好了,你要嫌公交慢,就开那边那辆摩托;反正车主三两天里也不会来领,凑合用用,我刚给修好,可别碰坏。”
  梦虬孙只投去一瞥便挪不开眼,忍不住走上去亲身试探,口中赞叹不停:“好贵,好车,……好贵。”
  一辆从型号到执照都超出波臣财力承受范围的车如何会出现在边陲小镇的无名修车铺,又是不便探究的未解之谜。欲星移走到哪里,麻烦便跟到哪里,总是如此。梦虬孙恋恋不舍摸了又摸,最终决定拖走紊劫刀的小绵羊作为补偿。
  
  交班时店里只有一个人,午间生意平平,故其他员工掐准饭点便自发离开出外觅食。梦虬孙从柜台底下抽出工作服套上,出于礼貌问一声:“要帮忙吗?”
  正坐在梯子上修灯泡的小个子男人头也不低,“不用。”没一会功夫便告竣工,他爬下去试按开关,暗了半日的药店登时敞亮,梦虬孙原本正就着窗外透入的日光填登记表,见状不由笑道:“谢了。”
  同事轻轻嗯一声,将梯子折起,搬回角落,全程未发一言。他叫玄狐,原本是魔世人,来到海境的前因复杂,目前则栖身在海境五百里外隶属中原的小村落。玄狐手巧话少,同侪临时有事亟需顶班也从不抱怨,总的来说,是个还算好相处的人。
  与闷葫芦一起当班注定无聊,反正手头也没有生意做,梦虬孙觑一眼坐在角落捏着许愿瓶想心事的同侪,索性打开柜台上的小电视。小电视十余寸的显示屏严重老化,画面暗淡,不时夹带雪片,所收频道除了戏曲便是新闻,开着完全是听个意思。梦虬孙的手指在外套口袋拨来拨去,心头总萦绕一丝不安。
  紊劫刀的便宜糖果,用线头串起的钥匙,好像永远也用不完的小硬币,以及欲星移的字条——有一样东西,一件本该贴身存放的重要物品,不在此地。梦虬孙心头一跳,猛地拉开店长留给她放私人物品的小抽屉,除了替换手绢,里面空空如也。
  “喂玄狐,”梦虬孙扶着桌面站起身,“你有没有看到一个这么大的药瓶,里面装白色的药片。”她比划一下大小,又道:“和你的许愿瓶长得差不多,标签撕了一半,有印象吗?”
  玄狐先低头看一眼挂在胸口的小装饰品,随即将它握在手心捏紧,神情警惕道,没。
  “是说差不多大小,不是要你那个小姑娘才爱玩的瓶子。”梦虬孙泄气,她脑中转过无数个念头,只觉各个不妙,“算了,回去再找。”
  “在用药?”玄狐上下打量她一番,“你?”
  “哎呀,倒也不算是药啦……”梦虬孙话音刚落,玄狐的眼神便犀利起来,“常欣会担心。”
  常欣,那位赠送粉色带花床单的好友,在玄狐居住的小村落经营祖传的小吃店,做得一手好点心,是个温柔的姑娘,很少有人能抗拒她的友谊。梦虬孙自苗疆折返海境,途经那个村落便留了一夜歇脚,偶尔尝到常欣的手艺便为之倾倒,一来一去便成了知交。
  话说回让玄狐惊跳起的药。构成海境人口主体的波臣一脉原系半奴半民,过往千年历史中受罪实多,以至受教育程度普遍有限,参与工作所获薪酬之微薄自不必说。为疏解精神与肉体双重的疲惫,有些年轻波臣便会求助于廉价的成瘾药物。貌不惊人的小药片像轨迹变异的洋流,静静输入海境,至今已逾二十年。本地名义上的封君一向在王都侍奉,对封地管理极不用心,虽然也非全无好处,但此时受害者之众已超出波臣行会能消化的极限,便是问题所在。
  梦虬孙费了不少唇舌才向玄狐解释清楚,她的药不会成瘾,她也不是断了顿就会发狂;与其说是药,毋宁说是护身符,就像藏在腰后的小工具,那让她感觉安全。玄狐看起来有听没懂,不过,到最后总算还是收起那副“你背叛了常欣”的深沉表情。只要常欣不会因此悲伤,梦虬孙怎样“学坏”都不在玄狐的干涉范围,实在很善解人意。
  戏曲频道的《儒侠传奇》唱到一半,临时插播突发新闻:本地波臣权益团体在市内群集抗议三脉压迫,要求上调最低工资限制;和平备忘录签署现场发现数枚不明包裹,已有部分人员受伤送医,会议进程被迫暂停……
  突发新闻放送过后切回节目继续播放,梦虬孙双手插进口袋,那张字条被拨得转来转去,却总缠在指尖,叫她烦不胜烦。
  梦虬孙一把脱掉才穿上没多久的工作服,“玄狐,拜托你看好店,今天工资算我欠你!”
  玄狐皱起眉,他想指出梦虬孙旷工被扣掉的日薪并不会翻倍结算给他,然而梦虬孙无暇听他吐槽,径自翻身上车。凭她的骑术在半小时抵达会场并不太难,唯一需要关注的是地方肃政台发布的交通管制令,她只能祈祷本地的封君糊涂一如往昔。不能再等了。
  
  肃政台的效率出乎意料地高,吃一个红灯的功夫路障便设起来了。梦虬孙下意识扶了扶头盔,额际的角藏得很好,她也绝不会被逮到临检。肃政台发布禁止通行的路段刚好与波臣权益团体的行进路线重合,后者眼下正隔着盾牌与军士据理力争。路障两侧冲突者俱为波臣,像这样的腌臜场面,总是不见任何一名贵族在场。
  会场周围已全数封锁,梦虬孙调转马头直奔医院。边陲小城只有一座贵族医院,顾名思义,只接待宝躯未以上的三脉贵族,哪怕本朝右文丞午砗磲亲临,在家庭医生全部突发中风的情况下也得去排平民的队。考虑到本地名产并非金汤匙,可以想见这间鲛人开的私立医院往日生意有多差。
  医院的安保水平比预想得更普通。使团成员自带的警备成为固守病房的最后一道防线,到底事发突然,人心浮动便易生出空子。梦虬孙趁警备换班间隙溜进那间据说只接待纯血鲛人的酒店级病房,才将门轻轻带上,转头便对上一双苦笑的眼睛。
  靠在床头的病人缓缓取下遮住脸颊的杂志(“主妇必读”是什么,看到鬼!),两人面面相觑,还是梦虬孙先开口:“……嗨,砚寒清。好久不见,你也来住院啊?”
  砚寒清眨眨眼,并未做声。虽然不好这口,梦虬孙仍免不了被煞到一秒,心想可不能在这里演小美人鱼,清了清嗓子便继续:“……欲星移呢?”
  砚寒清微微摇头。
  “不在这,还是不能说?——他受没受伤,这总能说吧?”
  砚寒清仍然不答,梦虬孙捏捏眼角,从桌旁的果盘捡个柑橘递给砚寒清,“这也不能说,那也不能说,给黑心墨鱼打工真是好惨。”
  砚寒清眼底含情欲诉,却苦不敢言,只好低下头,化悲愤为力量将橘肉扒皮去筋。
  “好可怜,砚寒清;加油,砚寒清。你会习惯的。”梦虬孙点点头,随即朝不知伤到哪、也可能哪里都没伤的砚寒清坦荡荡摊开手掌,后者噎了一下,露出又谴责又不敢置信的眼神。
  吃过橘子探过病,也收获想要的信息,病房里的砚寒清不似受伤中毒,一看又是为了配合欲星移做什么缺德事,这类信息还是了解得越少越好。至于欲星移的新据点是在蝙蝠洞或空中飞艇并不重要,此刻他性命无虞,梦虬孙便该收工回家。
  “……龙子。”砚寒清开口叫住她,他的眼睛很美,像连着一泓清泉,“凡事请多思量。”
  他竟看出来了。梦虬孙感到脸颊一阵滚烫,不知为何,在砚寒清面前,她尤其容易感到尴尬。梦虬孙捏紧手指,道:“智者瞻前顾后,至于我嘛,我才不爱这套。”梦虬孙掀起百叶窗一角,外部的警备已就位,不过,要从窗口脱身还不算太难。
  砚寒清从善如流,“保重,后会有期。”
  “你才是,对女孩子保重长保重短更容易被拒绝知道吗。”梦虬孙推高窗户,对王城里的老友胡乱摆摆手,“保重砚寒清。”
  目送梦虬孙像泥鳅一样滑下窗台,砚寒清叹口气,随即掀开枕头,对稳定运作的录音设备以责难的口吻说道:“这段最后一定要洗掉,师相。”
  
  3.
  “殿下面露忧色,是担心……?”
  梦虬孙甫一落地,便望见远处一前一后走来的两条人影。略宽的那个裹着斗篷,看不清面貌,略瘦的则是鳞王第四顺位继承人北冥异,封号霄王。太子健在,往后的所有顺位继承人加起来也不及太子所受瞩目,皇子无诏不得离开封地的老规矩随军制变动已作废多年,在本地看到这些王子皇孙也不算稀奇。
  “协约未成便逢变故,听闻师相受伤,和谈前景尚不明朗,怎不令本王心忧。”北冥异停下脚步,又微微叹口气。
  他相貌姣好,举止斯文,常给人以弱不胜风之感,却是本届鳞王膝下子女中绝无仅有的鲲帝纯血。
  披斗篷的那位想必是北冥异的智囊。海境三脉贵族,宝躯一脉工于商事,往往家资丰厚,举官的也不少;宝躯未氏则更特别一些,代代向宫廷输入美女,有些甚至盖过雌性鲲帝风头,被拔擢为鳞王正室。鬻女求荣在内廷钻营原非正道,鲛人一脉眼高于顶,行事作风自然大不相同,他们以向鲲帝贡献狗头军师为傲。遗憾的是本届鳞王治下海境内外安定,也不知这名谋士与北冥异凑在一块究竟能谋出些什么东西。
  见两人逐渐走近,梦虬孙立刻矮下身,借院墙下林立的珊瑚奇石掩藏身形。
  “殿下心系海境,时时记挂三界协防要务,不禁令臣汗颜。”梦虬孙被冲天屁味酸得捏了捏眼角,随即皱起眉。这个声音品着耳熟,多半是此人曾到过鳞王府的缘故。能与王子一同出入宫廷,不是身份低微的波臣随从,便是从贵族中选出的伴读。
  “听闻师相好静,探问只需本王一人足矣。做你该做的事即可,伴风宵。”
  伴风宵,一想到这个名字就叫人血热拳头硬。梦虬孙蹲在原地运了一会气才平复冲到喉咙的怒意。他是北冥异从前的伴读之一,年少才高,很早便有善谋能断之名;其父乃内政重臣(七拐八绕起来,也算欲星移的堂亲),借着这股东风,时年十七的伴风宵进入王府侍奉年幼的王子。不久后鳞王府将他逐出,并终身禁止此人出仕——师相起诏、鳞王加印,对视官身如命的鲛人而言,与极刑无异。
  伴风宵被送出王府,本有好事者猜他会受不住耻辱自裁,对这位逸才因“一时疏失”便失去仕宦资格颇为痛惜;十年过去,这位身负奇耻大辱的鲛人子弟非但没摸着羞愤而亡的边,还活得十分滋润。当初令他收拾包袱滚蛋时,北冥异不过一垂髫幼童,谁也不能指摘他疏于约束比自己年长的伴读,兜兜转转,还是叫这两人看对眼凑到一起,真是缘分。
  北冥异前呼后拥上阶入内,伴风宵则在原地对北冥异的背影拱手行礼,再随另一位护工打扮的人往另一栋小楼去,过长的斗篷下摆拖在地上,像夹在后腿间的尾巴。伴风宵这条丧家犬与这间医院之间必有些故事,而这位霄王又是唱的哪出?小地方里汇集太多大人物,实属不祥之兆。
  梦虬孙有心想给砚寒清留句话,瞟一眼远处严阵以待的随扈,又打消念头。北冥异总是将皇室的阵仗用到十二分,带入与留在原地的随扈是两支小队,梦虬孙依稀望见挂在小队长腰间的通讯设备,一旦北冥异在内遭受袭击,在外的小队即刻接应;若无事发生,这支待命的安保便是扼守出入要塞的门神。她盯着随扈两侧裤兜露出的枪柄,无声吸了口气。
  砚寒清只能自力更生,她也不外如此。
  本该守在门口的医院安保被王子的排场夺尽风头,倒也无甚怨言。只接待上等贵族的私立医院门可罗雀的时辰多,本地居民谁不把这当笑话。他们也习惯为自己找乐子,拖几把马扎坐一起便凑好两副牌局。梦虬孙盯着看了一会,总觉得其中一位安保相貌与紊劫刀有几分神似。紊劫刀颊侧两团微微松弛的肉,放在年轻时显得凶相,眼前这位安保也是如此。他一把摔下手里的牌,为自己的胜利小声嘶吼。趁着所有安保起哄的功夫,梦虬孙从此刻的视线死角里翻过院墙,直奔藏在墙根阴影的小绵羊。
  不过,总觉得小绵羊像被挪了位置。她依稀记得,这辆朴素至极的庶民摩托应该停在与此处成犄角的另一处阴影。梦虬孙草草查验过,没发现监视器落在车上,便一拧油门冲了出去。
  “——刺客!”
  梦虬孙手一哆嗦,赶紧摸摸头盔压惊,刚才一瞬简直忍不住大喊看到鬼,好险按捺冲口而出的带血惨呼,以免死得更快。远离王城太久,几乎忘了皇室出行还能设置静街,闲杂人等早被驱出几条路,小绵羊的发动机成了医院门前整条街内最大的声响来源。愈是小白脸愈是狠角色,这是在鳞王府十年生存所得,纯正的经验之谈。
  虽经紊劫刀改良,小绵羊还是小绵羊,若不能冲出静街转入小巷,落在北冥异随扈手中是早晚的事。梦虬孙只好先挑眼前被清空的小巷碰运气。零碎驻守的几名随扈未及反应,便被小排量摩托掀起的惊人气势震慑僵直,一秒过后僵直消退,跟着一起喊捉刺客的声量便壮大起来。
  美好的一日因欲星移而全完了,梦虬孙心中骂娘,更糟的是还不知该怎样收场。她过去弄砸的事情太多,只能祈祷因此累起的运气足够厚积薄发。她在小巷中窜来窜去,一上主街连被撵着跑的余地都没,好在人声渐起,进了庶民波臣日常做小生意的地界,藏身便要容易些。
  被气流拨动的风铃叮当作响,梦虬孙条件反射抬起头,望见一间没有招牌的小店。
  
  军士禀报完退到一边,如此便将难题留给烈苍飞:惊扰霄王的那名刺客连人带车消失在波臣生活的下区,搜还是不搜?
  搜,当然是要搜的。只是本地波臣出了名的凶悍不驯,又在不知什么人的鼓动下拧成一股力,行止日渐脱离上下尊卑的礼仪;有人戏言,即便是鲲帝王脉莅临,也会被这群僻远地出身的蛮人撅个跟头。难办得很。
  按理该把这事推给地方肃政台。本地封君是数代前分封出去的王叔,入朝觐见时既见识过都城繁华,怎肯继续呆在边疆。为留在王都,此人也算使尽手段,四处送礼谋求官职,暗中更向鲲帝纯血的皇四子示好。眼下借调其人手下的人马搜查正逢其时,真查出好歹还能算作封地内的私务,将人踢出王都此事便可结了。
  烈苍飞思考片刻,还是下令军士将巷外主街封锁,挨家挨户查。肃政台效率低下,霄王被窥伺可不是等得起的小事。老实做完伴读授职王府长史的是烈苍飞,伴风宵却总稳稳压他一头,靠的便是那份为霄王殿下赴汤蹈火的意气。烈苍飞自问虽不必肝脑涂地以谋来日前程,拿出认真的态度也有一定价值,闹得越大,也越显出他关切霄王安危,免得让伴风宵踩一脚,那是自寻恶心。
  站在原地等也不像话,车里太闷,烈苍飞举目四顾,对随从说:“找间干净的茶馆。”
  贵族只在私人花园煮茶待客,本地茶馆不问来者出身,向来是波臣与外境行商的天下,按烈苍飞的标准,怎么看都“不够干净”。此时众人身在近郊,方圆数里内能有几间茶馆仍未可知。霄王主从一脉相承地难伺候,随从苦着脸跟上军士搜查的步子,只恨今日出门前忘了看黄历。真是倒霉透了。
  又过一会,随从面带喜色小跑回来,形容那间茶馆“虽是隐蔽,屋内摆设雅致,茶叶也好”,烈苍飞拿扇掩住口鼻,示意他带路。他实在受够了露天菜场的臭气。
  店铺很小,随从推开门时,便溢出一股凛冽的淡香。烈苍飞一闻便来了精神,这是海境不产的旃檀香,即便是代代侍奉鲲帝王脉的鲛人世家,对旃檀的收藏亦少。鳞王府偶尔赐下此香,以示嘉赏,对象往往是宗室近臣。托了霄王的福,烈苍飞才时时能品得这味,如今竟在边陲之地受用,不免让他思绪浮动,又对着屋内处处陈列的古董感慨一番。店铺主人出身必然非凡,也不知是几代前在王都任职的鲲帝?——或鲛人?烈苍飞有意结交,主家却姗姗来迟。
  “客人,请用茶。”
  一打照面,烈苍飞心中一顿。来的是位身材高挑的年轻男子,耳无鲲鳍,面无鲛鳞,亦非宝躯一脉。烈苍飞意兴阑珊,是个波臣。
  主家不明所以,随从见烈苍飞神情一时好一时歹,便清了清嗓子,先训斥主家行动迟缓,对王城来的贵族缺乏敬意,随后便要他上前请罪。
  对方微微扬眉,烈苍飞摆摆手示意免了。他不是伴风宵,不至于非折腾这类下民不可,闻闻这一屋子香气便知,眼前的波臣多半正攀着哪位隐居的鲲帝——要不是正打得火热,高傲如鲲帝怎有可能将如此珍贵的香料赠予波臣使用?
  主家一身紫衣(又是波臣穿不得的颜色),半旧的黑色手套下露出流蜜似的一小截臂腕,引人心猿意马。烈苍飞瞟他一眼,皮相是不坏,也难怪得了青眼。
  鲛人面子再大,不好叫鲲帝爱宠奉承,但结交还是免了。说到底,能看中波臣,这名鲲帝也不过尔尔。烈苍飞一指对面的座位,“坐吧。”
  主家托辞有事在身,转身便到柜台后收拾起来。烈苍飞吃了软钉子,才想起这里并非王城,随从陪笑,“下民无礼,主人何必与他一般见识?”
  烈苍飞端起茶,“少废话,外面查得怎么样?”
  搜查并不顺利。诚如军士回报,车与人消失不见,地上辙痕凌乱,静街吩咐得急,匆匆撤走的波臣摊贩走得更急。那名刺客像一滴水融入波臣下区,时间拖得越长,便越难将其找出。烈苍飞心中焦躁,忽而神思一动。从刚才坐到现在,他还没细看过这间店铺。
  金兽香炉立在柜上,袅袅喷吐白烟,烈苍飞收回视线,拿扇子戳了戳随从,“进去搜。”
  随从垮下脸,“这……这不好吧……”
  “霄王殿下遇刺,怠忽职守又好在哪里?”烈苍飞没好气,“快去,仔细搜柜台下面,看有没有活门。”
  店铺小小,即便有活门,也塞不下一辆摩托。随从捏着鼻子,对主家如此这般解释一番,主家朝烈苍飞投来一瞥,似笑非笑让开身。
  正在此时,屋内传来一声呼唤,“谁在外面,稣浥?”说话的是个青年男子,语声犹带睡意,“有人来了?”
  主家应一声,内室中的青年又道:“太吵了,铅,让他们出去。”
  烈苍飞的心狂跳起来,随从自柜台下探出头,他才发现一道地窖活门,只是不确定是否该拉开。主家淡淡扫他一眼,他立时缩起手,对本地波臣的无礼可算有了见识。他是王城出身的波臣,侍奉鲛人也有三代,这样的体面,与蛮人一般计较不好。
  不多时,一名年老的宝躯侍臣自内而出,朝主家点了点头,随即便客气地请烈苍飞与随从离开。
  烈苍飞瞥了眼抱臂立在一侧的年轻波臣。好一身鲜亮的丝衣,可惜是蜘蛛吐的丝,即便眼下千好万好,又能好上几时。
  风铃被门粗鲁拨动,发出一连串破碎的声响。这名王城来的鲛人总算带着人彻底退走了。
  与宝躯侍臣对视一眼,后者如常返回内室,八纮稣浥转过头,拍拍手道:“好了,出来吧。”
  梦虬孙顶开活门,抓抓凌乱的头发大呼:“憋死我了!”
  八纮稣浥道:“龙会闷死在水中,这样的事闻所未闻。”他打开门,将杯中残茶泼尽,重新拿了两个杯子,准备烹茶。
  梦虬孙白他一眼,道:“你这人很无聊。”不待吩咐便在八纮稣浥面前坐下,道:“有百里闻香吗?”
  八纮稣浥瞥她一眼,微微一哂,“小孩子还是喝果汁的好。”
  梦虬孙仰起头抗议:“喂,不要在我面前充大人!——茶!”她喝上热茶,才舒了口气。“刚才真是惊险,多亏你那位好友的一嗓子,否则我大概只能……”
  八纮稣浥正拿起茶杯细嗅,“只能被我请出去开打。被你这里那里全部砸完,我还怎么做生意。”
  梦虬孙趴在桌上,闻言不由哈一声。她与这位八纮稣浥也是多年前的旧识,他是紊劫刀的侄子,紊劫刀则在梦虬孙儿时带过她一阵。她不敢说了解这名儿时的朋友,但八纮稣浥并不像善于操持俗务的人。这爿小店说是产业,真正做成的买卖只怕没几笔。八纮稣浥是有大志向的人,从小如此。
  “这回是我欠你。”梦虬孙转过头,道,“下次有什么能帮上的就直说。”
  八纮稣浥抿了抿茶,道:“小事而已,也不用等下次。”
  梦虬孙支起身。八纮稣浥愈是轻描淡写,愈要提起精神。那不是什么小事,也不会很轻易就能完成。
  见她如临大敌,八纮稣浥又微笑,他似乎惯于用笑容动摇他人理智,梦虬孙因此心头打鼓,更觉不安,“何必如此紧张。我只是想叫你来参加下周的聚会。”
  梦虬孙面露难色:“什么聚会?都是波臣的那种我可不能去,去了不是要被打出来,还叫刀叔难做人。”
  八纮稣浥早料到她有此一说,道:“不是这样的。”他重复一遍,“世道不同了,梦虬孙,波臣已经明白自己的境遇,不会推开任何伸来的援助之手。”混血贱族也好,波臣也罢,任三脉贵族践踏的时候,又有什么分别?
  “……话是这么说啦,但我能做什么?”梦虬孙吐槽,“每天打工日结的工资还比不上刀叔修车坑来的多。”
  八纮稣浥望向她的前额,梦虬孙向后一仰,她不习惯这么叫人盯着角看。
  “我们需要你,梦虬孙,”八纮稣浥轻声道,“能让波臣挺胸抬头生活下去的未来,需要龙。”
  
  4.
  波臣都有父母来历,你的父亲在哪里?
  你们懂什么,这个东西根本没有亲爹。未氏妖妇吸干十个男人才生下的玩意,不就是另一个小妖怪啰?
  孩子,你不该在这……连波臣也算不上,到去别处找生路,你不能留在这。
  贱种!
  
  梦虬孙关掉热水,拨了拨长发,厚厚一把,打湿了粘在背后怪难受的,早知回家时该去找个剃头匠,也好省点洗发水的钱。她捏住发尾提到耳边,佯装自己已剪成寸头,然后为想象中紊劫刀大惊小怪的脸笑出声。
  这个老头蔑视成规和贵族,有时异常单纯。初次见面时梦虬孙正生着皮肤病,被好心的医生按着剃光卷毛,紊劫刀把她从巷尾的垃圾桶拖出来,还以为她是男孩。他从没觉得她是小怪物,反倒很爱她那一点就着的脾气,有个四平八稳的侄子已经够受的了。不论走到哪里,紊劫刀都记得带上她,他们还一块“设伏”戏耍不怀好意的巡察官——那明明也是波臣,不过穿上一层官皮,偏爱敲诈走街串巷的平民货郎。八纮稣浥事前从不阻止,事后却要两人一起训斥:那也是受苦的波臣,为生活所迫才做了贵族走狗,作弄他们不解决问题,反倒叫坐山观虎斗的三脉看了笑话,云云。
  那时真是快乐,她失去父母,也不在乎自己究竟属于什么种族。
  波臣的未来需要龙。没有根据,没有阐述,唯有斩钉截铁的结论,仍能鼓舞人心,八纮稣浥确实富有魅力。但经历一整天的事件,她的理性已至极限,无暇去分辨话中藏着什么玄机,又代表何种意义,和聪明人打交道总是麻烦,劳心伤神也完全可能血本无归。
  到现在她也不太愿意考虑那个邀约,只想快做点有益睡眠的运动,然后一觉到天亮。她的可支配时间还剩半年不到,如果她够胆滥用欲星移给的权限,甚至也可彻底在人海中失踪,只要海境贵族圈继续将她遗忘,她便有八个世界用来探索,那才是真正的……自由。
  梦虬孙披着毛巾走出浴室,叉上腰一拍按钮,满意地听洗衣机的轰鸣盖过邻家的电视。虽然能蹭免费的连续剧听是不坏,但影响正常夜间生活就少了点美好,譬如说,有时她正拿着按摩棒酝酿情绪到一半,隔壁却传来“娘娘落胎了”之类的哭喊,简直能叫人当场萎掉。也许下次该买对耳塞。
  提到欲星移又不免想起另一件事,他的脑袋似乎早在来时便被寄下。话说回来,就算这是真的,欲星移也绝不可能束手待毙,鳞王更有为欲星移向两界兴兵的底气,而梦虬孙却仍难免为此感到烦躁。她知道关怀欲星移是件蠢事,毕竟他无需任何关怀也能过得惬意潇洒,过得远比世上许多人好得多。
  总之,今日不宜动脑,还是把身体交还本能为佳。梦虬孙拍拍脸,转头去看等待临幸的小道具。长短粗细功能各异的后宫陈兵卧榻,看得人信心膨胀,仿佛等一会便能高潮得汁水横流,而悲惨的事实是,一次都没有。梦虬孙没有十分完整的绝顶体验,她的器官,和她的手,以及带或不带马达的道具,就像磨合永远欠佳的燧石,击发微弱火星照亮黑暗一隅,只在短短瞬间,愉悦如瓶中甘露滚落到舌尖,旋即从被斩断的咽喉流出,一滴不剩。她的肌肤因热水而发烫,而身体内部冷得像冰。
  拜王城里的混账所赐,她失去了二分之一的身体,把他们阉掉几次也不能把快感夺回来,指望复仇,还不如指望无害的小药片。当然,实际上,出于经济考量,她没怎么用过。只要把那个瓶子留在身边,只要那样便已足够。这可是在海境,弄到鳞族用的类固醇药物并不容易,必须俭省些来。即便如此还是叫砚寒清一眼看穿,他总在奇怪的地方显示鳞王太医该有的素养,正是所谓的人不可貌相。
  梦虬孙呻吟一声,把还在震动的按摩棒拍到一边,套上内裤去找万灵药。
  抽屉被连根拔起,大小柜门挨个洞开,连脏兮兮的地毯都卷了贴着沙发放,梦虬孙趴在地上,捏着小手电搜索家具墙面之间犄角旮旯,灰尘在光束中尽情翻滚,她热出一身汗。哪都找不到,这完全没道理。
  梦虬孙心怀凄惨的奢望,再次抓起沙发上的抱枕摔打,若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滚出一个小药瓶,她也酝酿好喜极而泣的眼泪。没有——这竟然也没有!虽然已是第三次在原地翻找,现在她觉得人生已彻底结束了。
  “……”她的肘在奇诡的角落硌了一下,又不信邪地往沙发角又撞几次,接着发现卡死在沙发椅背尽头的生命之光,梦虬孙几乎当场哽咽。
  拼命把它挖出已是五分钟后的事。很难想象一个体积与沙发角并不匹配的瓶子是如何强行进入这狭小的区域,如果其中没有蓄意成分,或只能归结为天意弄人。梦虬孙掂了掂药瓶,它保持沉默。她拧掉瓶盖,里面除了一张精心叠过四次的字条,什么都没有;一打开,又是熟悉的字迹、熟悉的蠢鱼和熟悉的说教,鱼的嘴角下拉,是漫画式的轻佻怒容。现在她能确定,这百分百是人为和蓄意。
  “未经许可持有处方药,现已没收。”
  “没收”,哈,但欲星移拿了能干嘛,要吃这瓶雄性激素吗?叠加中年危机的影响,他头顶的毛发只怕会三倍速脱离原处。梦虬孙将纸条反复捏成团,一面揉了揉眼角,防止自己大骂出声。她将性命垂危的欲星移放进家门,给吃给喝供洗澡水,末了却给他取走救命药的机会。欲星移多半认为这是善意的“管教”,以此假装他们之间尚存某种从未存续过的连结。如果这不是恩将仇报,还有什么称得上是恩将仇报。鲛人(每一条!)从会呼吸开始就在和她作对。
  梦虬孙把纸团扔上四脚朝天的茶几,她跨过遍地狼藉,从通讯录翻出紊劫刀的电话。
  “刀叔,你们那个什么波臣联谊在哪里办?——八爪的叫我也去嘛,听说有免费茶水点心,是真的吗?”
  
  “太过了。”误芭蕉看一眼玻璃后的波臣,他被细绳高高地捆在刑架上,脚尖绷直亦不能着地,即便是在军中,如今也不太流行这类拷打的老法子。她皱起眉道:“一天一夜没叫他合眼,又让他多说了什么别的实话?这是酷刑。已经够了,让肃政台来处理。”
  她身穿剪裁合体的西式官服,正是为鳞王第三子锋王献策的谋士。此前未有女性任职王府长史的先例,锋王拒绝其他被荐来的长史人选,执意替她向肃政台请命,为此还闹出一场风波。海境大小贵族无不翘首等待两人熬不住选择成婚的日子,认为误芭蕉的长史必做不长久。到现在,两人仍是男未婚女未嫁,直到任意一方结束单身前,这样的期待或将持续下去。饱食终日的有闲阶级就是这样无聊。
  “这样说可不对,”烈苍飞抄着手,“误芭蕉姑娘。”讯问嫌疑人的是伴风宵,他身无官职,按理并无资格接触案件,但北冥异似乎对他青眼有加,不待长史推辞便将这件事直接交托伴风宵。烈苍飞也乐得清闲,逼供到底是刀笔吏才做的下等营生,“锋王只是奉命一同代管,而不是彻底接管老王爷的封地。既然肃政台将这名向会场投放危险物品的人犯交给霄王殿下审理,那就是殿下的分内之事,殿下自然当仁不让。”
  误芭蕉柳眉挑起正要说话,面容冷峻的锋王北冥缜匆匆赶来,将一纸文书塞进误芭蕉手中,径自越过烈苍飞与其他看守的波臣,打开审讯室门,对正悠哉悠哉的伴风宵宣布:“到此为止,所有人都出去。帮把手,把人放下。”最后一句是对误芭蕉下令,她得了许可,当即进入室内,在北冥缜开锁时稳稳托住几乎昏死过去的波臣。他掉了几颗牙齿,左手血肉模糊,误芭蕉冷冷扫过地上带血的钳子,将它踢到角落。
  伴风宵潦草行礼,上前拦住北冥缜,“且慢,三殿下这是什么意思?人犯还未供出同谋,您要将人带走,可得有个说法。”
  北冥异随后赶来,当着背起波臣的北冥缜便训斥伴风宵,“不可无礼。”又对虎着脸的北冥缜柔声道:“三皇兄,何必这样动怒?伴风宵若有做得失当之处,不必拘泥,直接训斥就好,但此人是妨碍三界共通的重大嫌犯,不好这样轻易提走,这……”
  北冥缜拧着眉,误芭蕉上前一步代他作答:“肃政台的新命令,允许此人保外就医。”她将文书交给北冥异,北冥缜动动唇,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在被误芭蕉暗扯一把袖子后生硬地闭上嘴。
  扫了眼文书,北冥异“嗳”了一声,道:“既是肃政台政令,那正好,我认识一间条件合适的医院,不如就将他送去休养?用皇兄与我两人带来的军士看守,谅他也翻不出手心。”
  他添了一句,“正好砚卿也在那里,兴许他也有些话要问嫌犯呢?”
  北冥缜拿不出话反驳,肃政台态度松动是砚寒清费心斡旋得来,伴风宵将人折磨至今,对案件侦查未有突破,师相重伤,得授权暂领使团的砚寒清若要亲自过问,似乎也在情理之中。他犹豫片刻,道:“按你说的办。”
  
  梦虬孙到时,八纮稣浥不在,看起来仍在主持准备工作的紊劫刀身边围了一圈跟他差不多个子的肌肉男子,拍一张照,配文“海境第一帮不为人知的内幕”,大概也会有人信以为真。紊劫刀板起脸的时候相当严肃,唬得梦虬孙没敢上前打招呼,她盯着签名纸,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如何能恰如其分地表明身份,又不致惹来麻烦。
  坐镇入口的波臣已有些不耐,他斜着一双小眼望向压在她前额的皮草软帽,那是苗疆来的时鲜货,便宜得很,值她一周的薪水,除了不幸生了疤瘌的鳞族,大多数人不会花那个冤枉钱去买这种饰品。梦虬孙伏下身,一手按住软帽,一手在表格上稳稳落下自己的画押。
  守关的波臣看了一眼,一半鄙夷,一半同情道:“你不认得字吗?”
  鬼使神差,她涂了一条棱角分明的龙,实际上看起来更像生角的四脚蛇;总之,八纮稣浥与紊劫刀绝对能看懂,这点默契他们还是有的。
  “姑娘,听我一句,别再把钱花在衣服首饰上。”那波臣对她挤了挤眼睛,“去读书,学写自己的名字,宗酋人很好,他……他会喜欢你的。”
  梦虬孙不由冷汗,嘴上虚应几句,抓起号码牌赶紧挑个靠后排的位置坐下。她半点也不希望被八纮稣浥喜欢,也不是说非得被他厌恶不可,那样更糟,但来自这位老兄的看重多少让人有些不安。
  她打量四周,略带意外地觑见几位混血的身影。混血与波臣同在宝躯出身的工厂主手下做事,像这样成群抛头露面却不多见。他们当然也有自己的社群。有位面容瘦削的混血青年注意到他的视线,谨慎地望了过来,梦虬孙撑着笑脸对他挥手,但对方仿佛吃了一惊,很快便垂下眼帘。混血者对目光总是十分敏感。
  梦虬孙一时也心脏乱跳。来真的?若波臣能接纳混血,至少对抗三脉贵族时能少些压力。她捏紧手指,焦急等待八纮稣浥。他推开门时眼角泛潮,两颊发红,似乎又动了一场气。
  “诸位,”八纮稣浥的视线扫了一圈,落在梦虬孙脸上,“我收到一个可靠消息。”
  陆续有波臣为和平签约会场内的包裹被拿下盘问,有些不过是四处游荡的流浪汉,起初在工厂失去手臂,然后失去工作,一并失去了家庭,最终连神智也因沉迷于廉价药丸逐渐消散。会场在被用于庄严的仪式前,首先是三脉贵族的俱乐部,去那乞讨至少能得些微薄收入。这些事,人无能为力。不过,八纮稣浥不知从何处得来情报,眼下刚有一位波臣被捕后受到严酷讯问,至今尚未吐露秘密,为了获得更多讯息,目前已被转入医院进行治疗。
  “这么说,他是主谋啦?”座下的一位年轻波臣推了推眼镜,“真是不识好歹,宗酋都说过海境长期封闭的坏处,为了改变现状,与外界交流十分要紧,在这种时候搅乱,苦的可只是咱们。听说肃政台来了两位鲲帝王脉,动起刑来眼都不眨,也不知这事如何收场,又是否会牵连到鳍鳞会……”
  原来这个组织还有自己的名号。梦虬孙神游太虚一秒,旋即又听八纮稣浥道:“我却不这么认为。那位兄弟,”他停顿一下,似乎仍在整理思绪,“虽然未选择顺应大势,却做到至关重要的一件事——他让波臣的声音,传递到中原与苗疆,传递到外面的世界。闭锁也好,开放也罢,所有决定维系在鲲帝为首的三脉贵族之手,波臣的意志何在?被动迎接的开放,可能是侵扰,可能是屈辱,但绝不会是波臣真正想要的新世界……”
  在场众人对视一眼,似乎仍在勉力跟上八纮稣浥的逻辑。梦虬孙有点头痛,自觉将椅子向后挪了挪,好藏在其他人的脑壳后,免得又被八纮稣浥探照灯似的视线逮住,由里到外扫视一遍。第一排的紊劫刀不失时机举手发问:“宗酋的意思,是要保他?”
  坐在他身旁的中年人迅速跟上,“社团近期才与肃政台部分官吏接触过,适当磋商保持消息畅通,可行。”梦虬孙微微一震。此人名叫碉命,在波臣权益维护社团里也算有名有姓的干部。他的独子曾在定洋军中服役,骤蒙破格提升,便因长官卷入政治风波被借故调职,不久训练场炮火失准,其子蹊跷身故,补偿金又遭经手的官吏层层克扣,他一怒之下敲响登闻鼓,务求让此事闻于鳞王宫廷。这是百年来头一次,鳞王亲自垂询波臣的困苦,自然,像百年里的其他时候那样,他与妻子拿到补偿后不久,便在王都被逼得站不住脚,举家搬迁至此。
  鳍鳞会内皆兄弟,一为众,众为一。八纮稣浥已决定要叫这名不幸承担起命运的波臣得到解放,那就让它实现。
  聚会结束后,众人陆续离场,梦虬孙本想跟随人潮一同溜之大吉,怎奈站在出口送客的紊劫刀抢先一步将她锁定,对她比口型道敢逃就死定了。唉,这又是何苦嘛。
  “梦虬孙,来见见这位旧相识。”是八纮稣浥。他身后跟着一位气质沉静的混血青年,想必在这鳍鳞会中位置非同一般。说是旧相识,梦虬孙对他半点印象没有,苦苦思索过后,灵光一现:“啊,你该不会是那个什么苍白的——”
  她依稀记得那个偶尔为紊劫刀送蔬果来的害羞小个子。说实在的,差距太大,一时无法认出。或许不认出更好些。
  紊劫刀在门口大声道:“是昔苍白啦!死卷毛,吃了人家东西连名字都记不住,太丢脸了!——苍白老小,这就是那个饭量大到差点吃穷我的卷毛,你记得吧?”
  昔苍白态度并不热络,道:“好久不见,你看起来没什么变化。”这边也是没什么诚意的叙旧。
  见气氛莫名尴尬,八纮稣浥主动挑起话题,“梦虬孙,你还是来了。”
  梦虬孙偏过头,对他摆手道:“我只是为了药来的,你也知道。”为了表示抱歉,她没动点心与茶,老实坐着听到最后。这并不改变行为的功利性质,看样子八纮稣浥也能接受这点。他说:“不管怎样,你愿意来到这里听我们讲这些,我已经很高兴。”
  无功不受禄,梦虬孙道:“说到这个,我才从你们说的医院回来。那里很奇怪,你们不准备派人去看看?”
  紊劫刀送走最后一批会众,热切地凑过来,“看什么?”
  “波臣如何被送入仅接待贵族的私人医院保外就医,”八纮稣浥道,“那医院附近又消失过多少平民。伯父,我想,此前一直在追查的禁药,恐怕有眉目了。”
  
  5.
  “……还请好好将养,告辞。”
  砚寒清退出病房,将房门轻轻带上。驻守两侧军士神情不动,站姿端正,军容肃整,更无一人朝他谄笑行礼,正是配在锋王名下的府兵。即便砚寒清避世已久,此时也不免暗道一句“可也”。
  与普通宗室不同,锋王自少年时便就读士官院校,毕业后又以尉官身份加入定洋军服役,算是鳞王诸子中罕有的领实衔者。定洋军靶场走火牵出贪腐事后,便由总领王下御军的左将军申玳瑁代管,但宝躯氏族总揽文武重臣已久,鲛人一脉早有不忿,即便是为边关安危考虑,或迟或早,定洋军也必另择贤明管理。一说鳞王曾露出口风令皇三子接手,却叫锋王以“年少识浅、难堪重任”为由主动辞让,此事才暂时搁置,让申将军暂管至今。
  走出几步便撞见倚墙而立的误芭蕉,砚寒清心头一颤,斟酌道:“误长史。”
  误芭蕉回头,见是他,一开口便有些唐突:“你倒是没问多久。那波臣的伤养得怎么样,是不是还不肯说话?”
  砚寒清从没指望以口供定罪,探问是顺势而为,不过这些伎俩实不必对人尽道。他望了望误芭蕉,看她像穿累了细高跟,任皮鞋半挂在脚背,便道:“坐一会吧。”
  “坐?”误芭蕉扫了一眼砚寒清露在裤腿下的足弓,他裹着官服外套,下身却套着病号服与软拖,锋王长史扬眉,半哂道,“是不是还要再倒一杯茶,好慢慢说?”
  砚寒清苦笑一声,他不欲辩解,只拱手称是。
  医院内设茶馆,一杯清茶亦价格不菲,砚寒清只看一眼便摇手拒绝,托词是现成的,他是试膳太医出身,口腹之欲还需为职责让步。好在他出门在外从不忘带保温杯,渴了只需喝自带清水便算完事。误芭蕉要了酽茶,忍不住刺他一句:“都什么时候了还养舌头,难道要下一代师相在后厨为王尝菜?”
  砚寒清一把掩住她的唇,紧张地四下张望,“不要乱讲啦,表……表妹。”
  “我问你,”误芭蕉拍掉他的手,冷哼一声,“师相从来疏远鲛人,为什么又把你提出来看摊?”
  砚寒清闻言不免呛咳几声,尴尬不已:“这,师相的想法我怎么能猜透,我只是——”
  误芭蕉勾成红色的眼尾一抬,道:“‘暂领使团的小小秘书’。故意示弱很没意思,这套从小玩到大,不腻味吗?”
  砚寒清讷讷不言,误芭蕉自顾自道:“他喜欢你,要选你做下任宰辅。我早知道会这样。”
  砚寒清吸了吸鼻子,勉力镇定,“表妹,你先……听我说一句。”
  锋王长史哼了一声,却不离席,“砚秘书又有什么指教?”
  “指教谈不上。不过,”砚寒清低眉垂目,“相位随王是成例。太子与师相……关系平平,即使师相要为太子选贤任能献策,是否能被采纳,仍是未定之数;由师相指定下任宰辅一说,更是无稽之谈。表妹,你真的想太多了。”
  误芭蕉敲了敲桌面,道:“继续编。”
  “你一向心怀鸿鹄之志,与其懊丧眼下的不利,不如另择良时,伺机而动。”砚寒清叹口气,诚恳道,“女相虽无先例,好在太子性格锐意进取,从不拘泥旧俗,如果你心意未变,何不直接游说太子?待来日太子即位,变革陈规的第一步,便是将你任为头一位女相。”
  “你又知道我没做你说的这件事?”误芭蕉唇角弯起,冷笑道,“太子殿下那一肚子主意,个个称得上大逆不道。不过,你说得对,师相的位置谁来坐,一时之间怎见分晓。我们走着瞧。”
  砚寒清观察她神色,见她对相位竞争失利并无太多怨言,便轻声道:“投效锋王麾下……开心吗?”
  误芭蕉道:“当然。”她想了想,又捉住砚寒清手腕:“等等,我问你句话,你老实回答。”
  砚寒清哭笑不得,“表妹,你刚才问的那些,我哪句不是如实作答?”
  误芭蕉一字一顿道:“定洋军。”她皱起眉,道:“王和师相到底什么意思,难道就让申玳瑁一直管着?王下御军一向只管守卫鳞王府,申玳瑁自己从没上过战场,哪能压得住定洋军中的兵痞?”
  砚寒清捧杯吐槽:“海境内外安定,锋王殿下又几时上过战场?”
  误芭蕉的鞋尖在桌下不客气地直碾砚寒清小腿,“你问我还是我问你?”
  “哎呀,好热闹。”
  烈苍飞的声音慢悠悠飘来。他与随从甫一出现在茶馆门口,误芭蕉脸上的笑影霎时褪尽。
  “难得砚秘书也在,真是稀客。”烈苍飞在两人面前施施然落座,拿扇柄一指误芭蕉点的酽茶,蹙眉道:“粗茶待客,非礼也。”又对身后随从微一努嘴,哈着腰的波臣得令,当即吆喝起来,张罗着向茶馆要水要炉要茶叶,像是打算现沏一壶新茶。
  误芭蕉唇线绷直,眉毛乱跳,砚寒清心知这是烈苍飞有意挤兑,赶紧说一遍同样的话婉拒。烈苍飞转了转眼珠,堆着笑道:“师相倒下,砚秘书带伤领着使团忙前忙后,实在辛苦,烈苍飞以茶代酒,先替霄王殿下敬您几杯。”
  砚寒清口头打哈哈,赶紧低头抱好手里的杯盖。误芭蕉看他故作鹌鹑状就上火,找个借口匆匆离去,将惯爱清静的表兄丢给尤善钻营的霄王长史,也算略施薄惩。
  高跟鞋敲地声渐轻渐远,烈苍飞心头畅快不已,随手将波臣下仆支使得团团转。他展开折扇摇了摇,心想,到底是女人,沉不住气,稍稍一激便退走,就是不知又要去锋王面前作什么妖。
  说来也怪,锋王生母不受鳞王亲睐,连累皇三子也少得父亲欢颜,怎料误芭蕉投效不久,便为其在鳞王面前争来面子。他那好殿下虽不明言,言语间倒是偶尔露出欣羡之色。皇四子血脉高贵,愿效犬马之劳的能人何其多,烈苍飞忝居长史之位,凭的还是与王子一同求学的情谊。他与误芭蕉各为其主,原本关系疏远,彼此的才干出身又免不了受人比较,误芭蕉越不痛快,烈苍飞心里越得意。他凑近砚寒清的耳侧,小声问道:“砚秘书,师相要你找那犯上作乱的叛逆……都问到些什么?”
  砚寒清眨了眨眼,烈苍飞嘿然一笑,“别卖关子啦,师相不是早就醒了?没他的吩咐,砚秘书常在膳房打转,哪敢随便提审那波臣叛逆?”
  砚寒清唯唯应是,烈苍飞有意引他说话,忍着脾气听他抱怨半日师相实难伺候,才又问了一遍,砚寒清叹了一声,这才开口:“问是问了,可那名波臣头脑昏沉,问十句也答不上一句。颠来倒去,无非说佞幸当道,肆意妄为,压得波臣苦不堪言,这……”
  本届鳞王倚仗重臣,唯欲星移一人,此次引外人入海境签署劳什子的和平备忘录,也是欲星移一力主导。这名波臣嘴里的佞幸是谁,不问便知。烈苍飞肚中发笑,口头只说:“边陲之地的波臣真是不识礼数,砚秘书别见怪,师相将这苦差丢给你,也难为你了。”
  砚寒清唉声连连,却不接话。烈苍飞喝饱了茶,接着鼓唇弄舌:“砚秘书,你想,普通的波臣多蠢,没那伺候人的福气就只能做工,大字不识几个,要说没人在后鼓动,怎么说得出这些话,怎么做得出这些事。”
  “嗯……”
  “砚秘书!”烈苍飞已说得口干舌燥,怎奈鱼迟迟不上钩,只好硬着头皮再接再厉,“擒贼先擒王,你就不想把污蔑师相的祸首一网打尽?”
  “……嗯?”
  烈苍飞对砚寒清的怯弱已忍到极点,此时顾不得父亲往日提点的谨慎少言之诫,冲口便道:“霄王殿下收到线报,这边境之地的下贱波臣厉害得很,不过受了点教训,便以鳍鳞为名聚集起来,是要颠覆三脉底定的海境天地!”他在扇后翻个白眼,心道:“这么大的事,可别再‘嗯’个没完。”同是鲛人主脉出身,砚寒清竟婆妈成这样——饵食齐备,吞了就好,像这类能越过欲星移在王面前露脸、又能压服叛逆的好事不可多得,难道还能拒绝不成。
  砚寒清思忖片刻,闻言颔首:“有几分道理。兹事体大,不知霄王殿下是否愿意共享情报,以备应对?”
  
  梦虬孙搬完最后一箱饮料,站起身抻筋,将一身关节拉得劈啪作响。店主用钥匙开箱,抽出一瓶递给梦虬孙,“喝不?”
  白饶的汽水,哪有不喝之理。梦虬孙接过瓶子想按,却按不动,不由咦了一声。店主见她一脸纳闷,笑得亮出一口牙:“没见过吧?这是新式的汽水瓶,里面没有珠子,不需多按那下,直接拿牙把盖子咬开就成。”
  梦虬孙指了指瓶口,“直接咬?”
  “行不行啊,扭扭捏捏,跟城里的大小姐似的。”店主啐她一句,旋即探出身,“小七——你从货架下面找找那个,那个叫什么开瓶器的,把它拿过来。”
  “哎。”
  话音刚落,从内侧货架转出一个貌不惊人的少年。梦虬孙不由捏紧汽水。真是前所未有之事,在对方主动现身前,她竟没察觉有人潜伏在此。梦虬孙自恃龙脉感官敏锐,即便不存戒心,不刻意追索特定呼吸心跳,常人未受训练,也难在她面前遮蔽行迹。这是个探子。
  梦虬孙不动声色,与店主东拉西扯谈起八纮稣浥的聚会。真是太巧了——当然,其实并非如此——梦虬孙本周内需要奉承的上司里,至少有四分之三听过鳍鳞会,有一半去过八纮稣浥的讲演。波臣权益社团才是正面与三脉拉锯的组织,多少人心中却藏着鳍鳞会、藏着八纮稣浥的名字。
  店主年纪不轻,却十分欣赏八纮稣浥这名后进的“胸襟气魄”。他跟着八纮稣浥的祖父学过几年字,闲来爱读书,侃侃而谈时从他嘴里蹦出的溢美之词甚多,说得唾沫横飞。梦虬孙口头应付,还能分出一半精神关注那位小七。对方在货架里摸摸找找,拖出一个工具箱,他的呼吸平顺,看起来完全不在关注他们的对话。啪一声,瓶盖像被拧掉的头颅,随意丢弃在地。
  梦虬孙小口吞咽汽水。那玩意不过换了种灌装的瓶子,口感竟变得如此灼人。火烧感从喉咙蔓延到胸口,她咳嗽几下,注视小七步伐轻盈地迈过店门。在潮湿的日光下,这位少年的五官与神情变得更为模糊,像一粒沉入水底的沙,很快便无法将他与其他匆匆来去的波臣与外境客商分辨开来。
  本次三界和谈的副产品,是外境斥候混入鳞族变得前所未有地容易。倘若海境的边关也如中苗一般常开,上层贵族对情报的控制将更为困难。在本国不被允许记忆的秘辛,在他国不过是茶余饭后的一段谈资。中原平民哪个不对两代苗王的坎坷情史津津乐道,云州儒侠与敌对半生的胞弟在九脉峰一诉衷肠的往事,同样也被苗民编成逗趣的歌谣口耳相传。海境当然没有那样跌宕起伏的传奇。君臣相得,后妃贤良,贵族总是衣冠楚楚。生来高人一等,便无需质问德位是否相配。鳍鳞会才是海境急欲掩埋的恶臭与阴影。其他境界得了相应情报,扣在手中便是上好的交易筹码。八纮稣浥绝无可能忍受这点,欲星移又怎可能对此漏算——借外境之力观察波臣动向,是否也是和谈会址被设在本地的用意之一……他是这样的人吗?他是。
  主街转小巷,熙熙人声渐远,梦虬孙锁定小七的身影,谨慎控制两人的距离。小七若有所感,却不敢回头张望,只加快脚步,希图甩掉坠在身后的黄雀。行至某条偏僻小巷,他骤然加速,蹿入一栋挂着牙医招牌的老楼,梦虬孙正待提脚跟上,鼻端忽来一阵淡淡的酒香。
  “光天化日的,搞跟踪这一套可不好啊。”
  梦虬孙急速屈肘向后猛击,同时抽出藏在后腰的小道具,那是一截短棍,倘若她愿意,还能成为一柄捅破心脏的利刃。
  对方从容躲过梦虬孙的肘击与紧随其后的拳掌,自然地举起军用水壶啜饮一口,蓬松的羽毛在其肩头轻轻颤动。他的目光落在梦虬孙额角,似乎正在思索适合描述硬质赘生物的名称,打了个酒嗝,道:“小姐很面生嘛,来看……嗝,牙的话,要有预约哦。”
  那是个苗疆打扮的年轻男子,刚才的短短交锋未尽全力,梦虬孙瞥了一眼对方腰间悬挂的短刀,沉下身。小七微不足道,眼前这个可是货真价实的硬茬。
  “喂,”梦虬孙道,“打掉你的牙也要预约看医生吗?”
  “……欸,”对方摸了摸鼻子,无辜道,“说实话,我讨厌牙医,所以还是——”
  洞庭轁光寸寸出鞘,梦虬孙紧盯对方的双眼,等待一瞬暴涨的战意。八纮稣浥事多,还为短剑起名,但谁打架的时候会交换武器名姓,连敌手的代号都不必追问。
  “留神啰。”
  梦虬孙呼吸一顿,险险接下直冲脖颈的刀锋。对方格斗技巧出色,兼之战斗经验丰富,一柄短刀用得出神入化,交换的十数招内,梦虬孙几无进攻余地。像这样一路被压着打的机会倒也少见,她索性抛开杂念,专心迎战。
  又换过几招,梦虬孙的脑袋与对方的外套各自被削掉几缕毛发,双方确信下一招便是最终决战。正在屏息凝神之际,巷口又来了人。那是个身材高挑的男子,身穿浅黄衬衫,双手各提一个菜篮,他看了眼手表,缓缓道:“再有多久打完?”
  梦虬孙翕动下鼻翼,随即惊喜大叫:“药罐子!看到鬼,你怎么来海境了?”
  对方大招正酝酿到半途,一时被他乡遇故知的气氛弄得摸不着头脑,赶紧把短刀塞回去,讪笑道:“你们认识?”
  黄衫男子十分熟练地扭身躲开梦虬孙的熊抱,不疾不徐答道:“还算认识吧。”听闻如此冷淡的评价,梦虬孙一时气苦,伸手勾住其人肩膀就往身边带,黄衫男子像被压弯的葵花杆,被拖得硬是矮了一截。
  梦虬孙大力拍上袖管里的细胳膊,豪迈道:“什么叫还算,我们是多年的老朋友,是吧,‘药神’。”
  鸩罂粟出身羽国,在万济医会得号“药神”,常因行踪飘忽叫求诊的病人望而却步。眼下其人正揉着颈椎,慢吞吞走入海境边陲一间显而易见的无证牙医诊所。为其殿后的梦虬孙与风逍遥不打不相识,两人各提一篮,有一搭没一搭聊起海境苗疆风俗差异。梦虬孙慢了半拍才将此人与苗疆铁军卫军长对上号,不免又生出狐疑。小七身无鳞族特征,自是苗疆探子无误,然而能容忍风逍遥之流的人物轻入海境,实在也不像欲星移的作风。
  她有心发问,又不知该从何问起,鸩罂粟率先登上楼顶,将掌心按上识别锁,须臾,门扉向后洞开,风逍遥将手卷起放在唇边:“鱼啊,起床没?我们给你带了客人——是长角的哦。”
  
  屋内处处飘荡鲜花的香气。欲星移胸前围着围裙,两手袖口挽起,露出一截手腕,似乎正在清扫房间。像这样的居家姿态并不常有,梦虬孙看得稍稍一怔,便错失发火良机。风逍遥觑她脸色不对,早把菜篮一并提走。鸩罂粟到底算双方故交,留下两杯药茶,并一句“不许把这拆了”,才悠然离去。
  梦虬孙向来单刀直入:“苗疆铁军卫怎么跑到海境搜查情报?你呢,是又想趁机做点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欲星移将茶点推到梦虬孙跟前,似乎并不急于为自己分辩,“堂妹想来心中早有定见,不妨说说你的看法?”
  梦虬孙抱起双臂,冷笑道:“你嘛,当然是看鳍鳞会不顺眼,担心八爪的会带人反了王的天下,这会儿想早点斩草除根。”
  “八纮稣浥虽有反骨,鳍鳞会众却暂无反意。”欲星移假作思忖,实则言辞流畅,显然对此早有定论,“因未定之事而判罪,实在不智;叫外境之人监视波臣动向,未免令人心寒。”
  梦虬孙掰下一块馅饼,默默往嘴里填。欲星移见她迟迟不接口,猜她被噎得不轻,大发善心将自己的药茶递过,道:“堂妹以为呢?”
  梦虬孙就着欲星移的手痛饮一碗药茶,好容易才缓过气,“我记得药罐子以前说过,他一直在找一个叫阎王鬼途的组织。”根据鸩罂粟的叙述,阎王鬼途是云集地下药贩的药品黑市,生平所好唯有灾难财,哪里有战争,哪里就有他们,即便没有战争,也能亲手制造。考虑到苗王苍越孤鸣也非随便向外境安插探子的失道之君,“你们在查阎王鬼途。这儿的波臣确实有不少用廉价药上了瘾,阎王鬼途既然靠卖药牟利,那大本营可能就在本地。”
  欲星移抚掌微笑,“堂妹大才。”
  梦虬孙无暇为这做作演技动怒,只缓缓蹙起眉,“……八爪的不会干这事。阎王鬼途坑得波臣不浅,他不会同那种组织合作。”
  念及八纮稣浥满口答应为她寻药,事后也果真依言弄来一瓶类固醇,明知像他那样的人自有不为外人道的门路,梦虬孙此时也不免陷入踟蹰。
  见她露出悒色,欲星移立刻端起监护人的架子温言相劝:“一别十数年,现在的你能了解他几分?”
  她和八纮稣浥大概不算倾盖如故,同欲星移则绝对称得上白首如新。梦虬孙睨他一眼,冷哼道:“这种离间手段很低劣。那个苗疆来的小七尉长应该也偷着参加了几次波臣聚会,他看出什么没有?”
  欲星移意味深长地抬起眉毛。梦虬孙正待开口追问,风逍遥快活的呼哨响得恰到好处,几乎让人疑心他是否一直在侧耳偷听,“火锅!火锅开了!都去洗洗手,来趁热吃吧!”
  
  6.
  电磁炉拖了线垫着被压扁的纸板箱,双耳锅里的水已半开。苗疆来的豆丁少年盘腿而坐,低着头数锅里的菜叶,像他那样机巧敏锐的人,被梦虬孙直勾勾瞅了半天,硬是不肯抬头,大约做间谍被转折的熟人抓包也让他感到有点难为情。梦虬孙正待上前探探他所知的情报,冷不防被欲星移捏住胳膊。
  “好啦,”鳞族师相在她耳旁娓娓道,“不要迁怒旁人。”
  不错,就是“迁怒”。说到底,像小七这样身负使命的外人能来到海境、钻进波臣的聚会里随意刺探,全是欲星移刻意纵容的结果。没等梦虬孙转动小臂给他在腰上来一下,那手便松开了。
  “药罐子,”她拖来软垫,在上面拍了拍,“一起坐。”
  鸩罂粟拿着漏勺下肉,慢悠悠道:“小孩子才计较这类事。”不是断然拒绝,那就是同意,他们毕竟是老相识,叫苗疆人坐在才发生肢体冲突的对象身侧也不太合适。
  欲星移为她接过风逍遥殷勤舀好的汤,香料与汤底被热水蒸出的甜味扑面而来,不合时宜的愉快便迎风滋长。考虑到在场还有小孩子,梦虬孙也没在欲星移的脸上补全方才落空的一击,仅用含混的冷哼带过。
  “酒呢?”风逍遥对小七嘀嘀咕咕,“吃火锅怎么能没有酒,药神没在办公室里偷藏二锅头什么的吗?”
  鸩罂粟道:“希望你们还记得这里是牙医诊所。”
  小七点头附和:“是啦是啦,不过,其实药神也没有行医执照啊,在海境有师相罩着,应该也没人会来搜查就是了。”他哎呦一声捂住额角,鸩罂粟平静地放下不知何时拿进手里的小金秤,提起漏勺继续搅拌渐趋沸腾的汤水。风逍遥摸摸小七的脑袋,和稀泥道:“我下去买。”他转过头看梦虬孙:“这位龙小妹也喝酒吧?”
  “不要乱叫,谁是你小妹?”
  欲星移不失时机插进话头:“梦虬孙不饮酒。”梦虬孙白他一眼,补充道:“我喝茶,给我百里闻香就好。”
  一听到这个名词,风逍遥便条件反射打个寒战:“苦、茶……?”
  “没有苦茶。说了多少遍,这里是诊所。”
  “看到鬼,在诊所藏电磁炉就很正常吗?”
  “医生给诊所立规矩天经地义。——把粉条放回去,还要再烫。”
  梦虬孙不情不愿放生筷子上的粉条,又向锅中胡乱打捞,希图找到能吃的熟肉,另一双筷子冷不丁伸下锅,将她看准的一片豆腐鱼挑走。梦虬孙眯起眼,筷子的主人习惯性往后一缩,看得出完全还有下次再犯的勇气。真是不容小觑,苗疆人。
  “十岁出头的苗疆小姑娘都能喝家酿果酒。”风逍遥摸摸下巴,目光在两人之中转来转去,随后恍然大悟,“啊,鱼仔,你这就不太厚道了吧。”
  “逍仔,把你此刻所有的猜想统统忘掉。”欲星移道,“现在,下楼去杂货店买汽水。”
  风逍遥见他嘴角下垂,心道不知又在哪里踩中什么雷,便乖觉起身,含泪为海境师相跑腿。“差人干活不用付外送费的吗?哎,烧酒命、烧酒命、没得烧酒枉奔命——”
  梦虬孙盯着锅中奋力翻滚的食材,“苗疆人都这么爱唱山歌吗?”
  “呃,我觉得只有军长才这样啦。”小七挠挠头,将梦虬孙看中的那根粉条拱手相让,“而且,我不是苗疆人。我家在金雷村,虽然是在两国边境线上,但严格来讲,算是中原人吧。”
  梦虬孙虚应几句,“哦,金雷村。等等,那你认得常欣吗?”
  “哈哈,何止是认识!”难得有人提起家乡,小七高兴起来,便打开话匣,“我们也算青梅竹马吧,以前上学堂的时候还是同桌咧,放学还一起做作业。”
  那知道这件事的玄狐可能会把小七的名字记在本子上。梦虬孙咽下一片烫软的苔菜,“常欣的手艺可真是绝了,我从没吃过那么好吃的糕点。”
  “那可不,金雷村的山泉毕竟也是一绝呀,做点心揉面必须得用咱们的龙涎地泉。”小七说得眉飞色舞,手下动作不停,熟练地抄捞并进,一下弄走好几块刚刚熟透的蛋饺,“我听清伯说,几百年前还有白龙在龙涎地泉歇脚哪。以前还觉得是假的,毕竟这世上根本没有龙嘛!不过现在……”他看了一眼梦虬孙,未竟之语不言自明。
  梦虬孙摸摸额上的角,随后拿筷子指着小七大喊:“喂喂喂这是在偷跑吧,我刚刚都在认真陪你聊家常,有这样恩将仇报的吗?”
  “这叫暗度陈仓。好了好了,和气生财,总之,趁军长回来前我们都多吃点就好啦。”小七抓起一把肉圆往锅里丢,“这点算我赔你。”
  鸩罂粟神神在在,“借花献佛,问过花主人的意思没有?”
  还是梦虬孙拍拍他的背,“好啦药罐子,吃饭时不要扫兴,不然很对不起波臣阿嬷辛苦搓的肉圆。”
  鸩罂粟望向同样保持沉默、碗内却从不留空的欲星移,不由叹了口气。
  风逍遥回来时还捎了几盒冻肉卷,刚好弥补十去七八的食材,对走这趟会有什么后果,苗疆军长显然非常清楚,“虽然不是第一次见,不过海境的肉还真是贵啊,一日三顿吃海鲜都不会厌倦的吗?我好怀念苗疆的市场,里面猪牛羊鸡鸭鹅从不断顿,绝对管饱。”
  “无根水深,禽、兽难养,这类食材连皇亲贵胄也难得一见。”欲星移起身接过他手中的包裹,“逍仔,你就别抱怨了。”
  风逍遥掏了掏耳朵,决定不追究欲星移方才占的口头便宜,他将瓶子递给梦虬孙,“这种瓶子里面有玻璃珠,苗疆的小朋友很爱拿来打弹珠玩。你打开看看。”
  梦虬孙端详一阵瓶盖,继而蹙眉望向风逍遥,“你是在哪里买到这种汽水,架子上同类的汽水多吗?”
  “哎呀,就那个贝氏连锁便利店啰,我以为在海境很有名,人人都知道。”风逍遥挠了挠鼻梁,“货架上大部分都不是这种瓶子,我是找了老半天,还是老板专程从里面的冰柜拿出来的。你摸,还是凉的。”
  欲星移的手从旁伸来,稳稳捏住瓶颈,“才吃过热菜,不要直接喝冰饮。”
  梦虬孙抽了一下,没能抽动,索性松手,将瓶子推进欲星移怀中,“干嘛,准备把汽水倒进锅里煮开?”
  鸩罂粟斯文地吞下莲藕,这是他为数不多能从其余三人口中抢下的食物,“要煮,就把火锅撤了换奶锅。”
  “呃,药神先生还真是深不可测啊。”风逍遥在小七身旁盘腿坐下,高高兴兴烫起自己新买的肉片,又指示小七打开散装米酒,“为大人们满上”。鸩罂粟是大夫,好在他从不动刀,偶尔小酌,对人对己都算无伤大雅。欲星移舌头金贵,只合饮水,故退而求次,与梦虬孙平分甜味的廉价饮料。
  “来,虽然这里其实并没凑满九个人,但不管了,为九界和平——
  “为永远告别阎王鬼途,干杯!”
  
  梦虬孙支着头望向窗外,坐在她右手侧的欲星移打着方向盘,“今天倒是安静。是晕车吗?”远远望见变换的交通讯号,他将车速放慢,以削减变速对鳞族脆弱的内平衡系统的冲击。
  不该这样。她是来兴师问罪,来探求真相,而不是吃完喝完,再由欲星移驾车送回那栋老楼。当然,车开不进老楼附近狭小的通道,到最后还是有很长一段路要独自走。这样的行为原本就是没有意义的。
  欲星移打开车内广播,播音员以干瘪的口吻转述又一桩波臣带来的“震荡”。也不知谁开的头,本地的饮料灌装实业陆续发生产权变动,前一日还在上工的波臣被拒绝进入工厂后,决定前往原工厂主的私宅,要求支付此前未清缴的工资与工伤补偿金。像这样未经肃政台核准的行动,近日开始增多。“……随着冲突升级,已有人流血受伤,肃政台已派遣少量本地军士及时前往处理。详情请听前方记者……”肃政台政令既出,被认定挑起冲突的波臣若不迅速束手,便算触犯波臣管理条例,投入牢狱关押在所难免。
  不等欲星移有所动作,梦虬孙便咔嚓一声调换节目。下一个频道是双人主持的新闻时论,特邀嘉宾才一开腔梦虬孙就笑了:这矫揉造作的鲛人口音,譬如某些鲲帝时刻披挂在身的祖传军功徽记,凡人一望便知。本地风气如此,鲛人即便不出仕,也能参加娱乐节目赚些零花。血统越纯,酬劳越丰,好像听众真能从纯正的血脉里学到什么似的。
  按照惯例,那名鲛人先抨击一番围堵工厂主的波臣行为无状,不懂上下尊卑之分,“欠缺为民应有的本分”,接着话锋一转,开始讥笑宝躯小姓氏出身的工厂主目光短浅,为攀附新崛起不到二十年的“暴发户”无所不用其极,竟一意献上毕生经营的产业,因此被波臣打伤头壳事小,丢了远在皇城的贵戚面子事大,最后难免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下场。
  梦虬孙冷笑一声,“不知所谓。”随即力道过猛地拍掉广播开关。欲星移没跟着落井下石调侃她的易怒,算他识相。
  那名口德不修的鲛人言辞间虽有所含糊,实则将本次事件的矛头暗暗指向太子。对海境王室稍有了解的人多少关注过在边境常开的贝氏便利连锁店,那是太子母舅的产业。
  先王后命薄,生下两位王子不久便撒手人寰,家中只余老父与幼弟相依为命。其父官位不显,独女被选为太子正妃后不久便告了乞骸骨,靠教书度日;幼弟读书习武均无所成,胜在忠厚善良,鳞王登基后本想将他留在身边担任闲差,末了在欲星移的建议下,赏赐了些钱帛,让他如寻常的宝躯族民一般,去做些小生意。最初开在王城的铺面很小,流水不丰,梦虬孙有时去淘些小玩意,那人似乎知道她是受托而来,总事先备下大包小包的礼物,要她留着吃留着玩。太子本人从未召见过这名舅父。即便如此,贝氏杂货铺陆续在远离王城的边境推出分店,赶上边境外商兴起的时髦,更名为“贝氏便利商店”,因商品价格与付给工人的薪资都称得上公道,在波臣之间口碑不坏。他不是那样的人,至少她不能相信。
  梦虬孙见欲星移目不斜视,仿佛连耳朵也一并哑了,实在忍不住,“你就没话可说?”
  欲星移道:“我应该说什么?”
  “刚才那位都绕上太子了,你还没话说?”梦虬孙凉凉道,“亏他每年都捏着鼻子给你送礼,你倒也受之无愧啊。”
  欲星移嗯了一声,道:“似乎有些道理。”随即对解开安全带的梦虬孙挑起眉,“堂妹?”
  梦虬孙也不废话,屈指一敲窗板,“停车。”
  见欲星移不答,梦虬孙便直接动手去扳车门开关。车内自备锁定系统,出于种种考虑,车上只有梦虬孙的时候,欲星移便不常打开。门开了一指宽的缝,他斥了句胡闹,仍然靠边停下。梦虬孙将门摔在身后,不理会欲星移一叠声的堂妹,径自向前,一直走到大些的十字路口,准备扬招人力摩的。
  没多时,一辆涂装十分眼熟的汽车在她身边停下,摇下车窗便是戴着墨镜的欲星移,“堂妹。”
  梦虬孙一时噎住。这么短的功夫他哪弄来的墨镜,这辆车可是挂在风逍遥名下。或许这就叫人以群分,欲星移和他的朋友一样浑。
  “‘收费很便宜’,”欲星移向上推了推眼镜,学唱波臣司机的小调还有点样子,可以想见,在场的若是鳞王,必已悦而纳之,“‘去哪都可以’。小姐,不上车吗?”
  梦虬孙懒得继续和他浪费口舌,小跑几步,见有后座空着的摩的赶紧伸手。停下的摩的师傅喉咙有伤,只能和她比划算价,听闻她赶着要去那位宝躯工厂主的私宅,一拍她的手臂,表示价格减半,把头盔递来时还暗暗比个拇指。梦虬孙抓住司机的肩,欲星移的车紧随其后。有本事就追着摩的开吧。
  
  7.
  碍于已在冲突发生地周围进驻的军士,梦虬孙让司机在附近停车。她一眼瞥见带领军士的长官里有误芭蕉,不由头痛起来,这位老熟人可不好相处——如果因太子而起的冲突也能带来熟稔。希望她能早点被这条野心勃勃的雌性鲛人忘掉,毕竟她也早将对方抛在脑后。隔得老远就能听到有人高声呼喊,说“宗酋已到了”,梦虬孙加快脚步,希望八纮稣浥的到来不会让事态恶化。鳍鳞会当然不曾策划本次的举事,八纮稣浥所谋甚远,此类争取直接权益的行动,一般都委托波臣社团出面交涉。即便工人要越过社团自行举事,若声讨对象并非十恶不赦,也被提点过适可而止。在不便直接对上鲲帝的时刻先与宝躯一脉交恶,实在不像他的作风。
  北冥缜治军严谨,军士果不其然将她拦下,用生疏的礼貌口吻请她离开。梦虬孙按住头盔,为自己捏造了一个不幸困在其中的表弟,“……我来带他回家!”
  另一名军士哂笑着凑过来,从胸口的花纹看,是霄王北冥异名下的府兵,“回什么?到牢里保他也是一样的嘛。”
  八纮稣浥勉力劝解波臣散开,让因保护工厂主而受伤的其他波臣就医。被举事的波臣重重包围,他的声音十分单薄,飘在厚重阴雨的无根水中,像投下影子的薄云。“众兄弟聚集在此的因由,我已完全了解,工厂主未按规定通告工人便转让产业,让兄弟们受苦了。”
  领头的波臣是个高壮汉子,从他的声音推断,其人至少有八纮稣浥两个人宽,“大侄儿啊,看在你伯父的面子上,我也就这么跟着叫了。你这话说一半的,总还有个下文吧?不能老拿漂亮话糊弄咱。一句话,你是不是要兄弟们两手空空离开这,等着被外面的那群兵痞子拿去当军功?”
  八纮稣浥隐隐约约又说了什么,那高壮波臣冷冷一笑,旋即暴喝:“老子信你个鬼!”波臣当即开始喧哗起来,缓慢向前推进,唯有昔苍白冰冷的怒叱劈出鼎沸人声,“都退后!对宗酋放尊重点!”
  梦虬孙见势不好,三两下格开挡在前方的波臣军士,奔入攒动的工人。那名锋王府军还待再劝说几句,北冥异麾下的军士拉住他,低声道:“差不多得啦,那搓衣板要去就去呗。你听我说,等下霄王殿下把这群暴民全处置了,没看见你们长史都站着不动吗?等会可小心着点,别被火星燎着。”
  将一切尽收耳底,梦虬孙小声骂了句看到鬼,刚挤进人群便放开嗓子大喊:“不好了——北冥异要放毒气!霄王刚下了令要放毒气!大家快跑!全都离开这!马上跑!”
  疑问立刻在波臣工人之中骚动起来,“谁的消息?是真实的吗?”
  “那些驻军果然不是东西,对同胞都能痛下杀手!”
  “下作!”
  “弟兄们,弟兄们,”见有不少波臣面露松动之意,领头的波臣工人粗声道,“三脉都不是东西,为了这么一点点工钱就要动这么大的阵仗,咱们干脆冲进去,用贱命一条,换他十个二十个,才算对得起被害的兄弟!”
  正在此时,几枚手雷破空而来,落地便发出耀眼白光。紧接着,浓烈的水雾向四周迸射喷吐,离得近的波臣略一接触便咳嗽流泪不止。梦虬孙屏住呼吸,察觉这是催泪瓦斯,而非原先担忧的毒气弹。从不远处的抱怨声推测,多半是北冥缜偷梁换柱的结果。这小子是比从前机灵不少,也不知是误芭蕉调教有方,还是他本人终于开了窍。
  在催泪气体作用下,波臣工人本已受到鼓舞的步伐停滞不前,呻吟与咒骂此起彼伏。人们渐渐向四周散去,只剩少数中坚者在烟云笼罩下稳步前进。实在奇怪,波臣大多体质寻常,并不能完全抵挡这类刺激物,在如此浓厚的催泪瓦斯中,即便身为龙脉也非全无影响,领头的那几名波臣,步伐稳健得尤为可疑。将遥远处误芭蕉对军士冷淡的解释摒除在外,梦虬孙掩住口鼻,转向八纮稣浥的方向。那位鳍鳞会宗酋的身体和外表看起来一样弱,而担任贴身随扈的昔苍白瘦得像竹竿,难说在多人混战里能顶什么用。
  她像蛇一样压低重心,无声接近那名落单的波臣。按住对方口鼻时才发现他的力气比她想象中要大上许多,好像这场人为的浓雾助长而非削弱了他的战力。梦虬孙勉强同他过了几招,还算顺利地卡住他的颈动脉,其人像断了头的鱼一样挣扎许久,亲手操作这一切的恶心难以尽述,这名波臣彻底不动弹后梦虬孙赶紧松手,又摸了摸鼻息与胸口,颇有余悸地确信不必另做心肺复苏,才向下一个目标继续前进。
  有了应对这名波臣的经验,放倒第二名便不那么困难。她没想过要阻止被洞庭轁光的剑鞘所揍出的闷哼,如果这几名仿佛吃错药的波臣心中仍存有一丝对同胞的挂念,就赶紧掉转枪口和她战个痛快。既然梦虬孙不是任何人,无论施或受,都将是她自己的事。没人会为此感同身受,没人会为此受到牵连。这种破事当然也不是什么时候都能有正面意义,希望等会找到八纮稣浥的时候,他的肋骨还能完好无损撑在脏器外面。
  “八纮稣浥,黄口小儿,口出狂言的懦夫!说要代表波臣向鲲帝讨回公道,对付欠薪的宝躯一脉时又站在哪里?出来,看在紊劫刀的面上,我饶你不死!”
  梦虬孙蹙眉,是那名领头的波臣,他已一脚踢开宝躯商人的房门。周围乱哄哄的,催泪瓦斯与被刺激出的分泌物的气味彼此交织,她找不出八纮稣浥的位置,只好寄望于先一步控制住这位精神不甚稳定的波臣。不知何故,此时近距离观察这位工人,便觉他的肩膀比刚才更厚,四肢与后背的肌肉更夸张地膨出,是那种单凭力量就能让人受罪非常的体格。那位老兄踩上楼梯,木板被踏得咯吱作响,紧接着在愤怒的一跺之下彻底断裂。看到鬼。
  “八纮稣浥,”他费了点功夫把脚从楼梯里拔出来,骂骂咧咧踢开挂在鞋跟的木屑,“你这——婊子养的东西,娘里娘气的假女人!鳍鳞会那些蠢材知道你的钱是从鲲帝床上要来的吗?漂亮话倒是说得不少,‘领导波臣驱逐鲲帝’,凭你也配!”
  梦虬孙捏捏眼角。这些八卦是足够生猛,可惜无凭无据;不过,要是昔苍白听完怪叫着抓住窗帘拧成的绳索从二楼一跃而下与这位波臣决生死,那也完全可以理解。当然,八纮稣浥不会让这种事在梦虬孙脑海以外的场合发生,因而必须面对缠人对手的仍是梦虬孙一个。
  她吸了口气,不意外地被催泪气体激出眼泪。梦虬孙搓了搓脸试图恢复精神,而那名正在挨个儿打开二楼房门的波臣闻声停下脚步,“八纮稣浥,是你吧?”
  在他用全新的脏话问候她的换帖兄弟前,梦虬孙率先出声呛道:“不好意思,这边不是那头八爪的。不过要陪你玩,凭我也足够了。顺便问一句,你该不是那种怕被女人打败的软脚虾吧,我数三下你敢下来吗?”
  “母的?”那名波臣转动脖颈,他的眼球突出,像被勒紧喉咙的溺者,“喜欢那个被鲲帝捅烂屁股的小白脸,你这小东西也是够蠢的。”
  梦虬孙被如此直白的污言秽语弄得头皮发麻,但不把话扔回去似乎又垮了气势,“你倒是对八爪床上的事一清二楚嘛,是躲下面听了?啊,对,你是不是不偷听裆里就起不来的类型啊?好可怜,不过咧我是认识几个懂行的医生,等会你要是让我揍得满意,倒是可以让他给你开几贴药,专治你的不——”
  那头——那名波臣怪叫着从二楼一跃而下,一眨眼的功夫便卸掉反冲力从地上站起,全须全尾向梦虬孙走来。
  “自打我那贱人老婆跑了以后,”他一面说,一面转动手腕,逐个将指节按响,“倒是很久没人敢这么对我说话。小姑娘,你站好,让我试看看,你的脖子是不是和你那欠教训的嘴一样硬。”
  阳痿、性生活稀缺、以及阳痿导致的性生活稀缺,都使人变态。这也是经验之谈。
  梦虬孙犹豫片刻,将洞庭轁光拔出剑鞘。八纮稣浥一定会为自己所铸之兵对波臣相向而哀叹,但人还是得有命才能听他念叨,她还没到最想死的时候。看眼前这位敌手的架势,不是中邪就是被做了什么人体试验,考虑到药罐子正在海境清扫阎王鬼途,多半就是这个了。八爪的听过阎王鬼途吗?扬言要拆掉梦虬孙手脚再塞进冰箱的波臣已接连打穿了三处墙壁,她无暇思考,挥刀劈向对方卡在墙孔的右臂,深可见骨的伤口不多时便迅速愈合。梦虬孙怔忡一瞬,那名波臣的左手便横来一拳,重重捶在她的右脸,又抓着衣领将她摔出几米开外。她的肩头嵌上不知被谁推倒摔碎的花瓶瓷片,一小股湿滑的液体沿着后背跌落,她抹了抹鼻子,意识到那是自己的血。
  一枚石子打破窗户飞进来,正中波臣的后脑。这里当然没有摆弄弹弓的顽童,倘若她没猜错,多半是八纮稣浥正在通过昔苍白勉力给予支援。
  梦虬孙觑准机会一脚踢向那名波臣的膝盖,随后抽刀捅穿他的腹部。波臣因烧灼般的剧痛嘶吼起来。镔铁是一种很好的铸造材料,运使间配上龙力,连肉厚皮粗的鲲帝也能一击斩杀;迄今为止她还没选定该拿哪条鲲帝祭剑,眼下这头变异波臣倒是受用了王室待遇。看在八纮稣浥的面子上,她本可以插爆那颗心脏。
  梦虬孙倒在一地狼藉中喘气,暗暗希望那种灼痛不会持续很久。下一刻,她的脸便因腹部遭受的重击而扭曲。那头波臣缓过气,不待拔剑,便提脚踩向她的下腹。他用力地碾动脚尖,口中愤愤念叨贱人不得好死,偶尔冒出几句对不知名的“奸夫”的诅咒。至此,他已渐渐忘了八纮稣浥,一味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他抓住梦虬孙的长发,一直将她拖到屋外的草坪。植物与水驱散催泪气体的刺激,梦虬孙稍稍喘了口气,旋即脸朝下被按进抽干池水的淤泥里,耳畔传来金属分剖皮肉的声音。那头波臣从肚子里把剑拔出,总要派上用场。
  梦虬孙试着调动体内的龙力,但她的腹下痛得要命,如果分出自我疗愈的力量不能给他最后一击,那等待她的终点大概真是狭小的电冰箱,与冻硬的鱼凑在一块,永不见天日。
  “别再乱动啦,”那名波臣拍拍她的背,又温存地摩挲几下,捏着沙哑的嗓子说,“看看你,跟个小泥鳅似的。阿爸拿水给你洗洗。”
  梦虬孙忍不住又挣动几下,泥鳅论不合时宜地命中她的笑点。性命交关之刻,她甚至在考虑到底要几分钟才能用烂泥闷死一条龙的无聊问题。
  那名波臣一脚踩着她背心(在那之前,还细心挑走碎瓷片),用粗皮管引来了水。园中水管原本用来灌溉主人从中原移植的珍奇茶花,兜头浇下时冷得不可救药。
  寒意从齿缝渗到脑后,便成了阵阵隐约的疼痛。她使劲眨了眨眼,层层的水雾蒙住视线。额头很沉,她合上眼,耳旁嘈杂一片,尽是熟悉到恶心的说笑声。
  “龙?师相怕是弄错了,看她胡乱咬人的样子,怕是哪家丢掉不要的狗。你看看,她头上的疤瘌没好全,这还是条癞皮狗!听好了,大家都走开点,这个东西脏得很,那伤口指不定会流出什么病菌来。我好像还闻到什么味儿了——烈苍飞,你说呢?”
  “你一说,好像是有股什么味儿。哎呀行啦伴风宵,也差不多得了,跟这杂种一般见识多掉份。听乳母说霄王殿下正闹着要你讲书呢,与其在这白白被熏着,不如还是快去服侍殿下起居来得紧要。”
  “这么说,太子殿下宁可扶混血贱族为相,也不愿接受误芭蕉的诚意?令人遗憾,我的意思是,殿下终有一日会为此追悔莫及。”
  她很冷,又很热。冷水从外部浸入口鼻,腹中却烧着一团烈火。她的头脑昏昏沉沉,甚至暂时放下了自己的名字、自己的角。
  
  8.
  真是大喜事。午砗磲紧紧拉着她的手,两颊飞起喜悦的绯色。从今往后,有官位在身,谁也不能随意要你行礼。我跟御膳房打过招呼,要是席上准备的软酒不可口,也可以偷偷喝果汁。笑一笑吧,“龙子”,今天是你的好日子。
  午砗磲前不久从侍读学士转任肃政台五品实缺,今日在她身边一同受贺,用他的话说,是沾一沾龙子的喜气。不知受了谁的命令,他站在梦虬孙身边,陪得寸步不离,看上去比谁都高兴。是啦,午砗磲就是很好的人,在那么多为太子授课的侍读学士里,只有他肯对她讲话。
  按照宫廷礼仪,拒绝敬酒有失礼数,任何来宾举杯相迎,受敬者皆须足杯饮尽,以亮底显示对来宾的尊重。午砗磲被同僚拉去参加学士的行酒令,需要向宾客表达诚意的便只剩下她一人。实则他们并不需要她的真诚,相反,是他们需要向她——背后的师相表达顺服。此前从未有混血贱族出入王府的先例,担任皇子伴读更是天方夜谭。欲星移陪伴鳞王将近二十年,却拿不出一个能再陪伴太子二十年的儿子。梦虬孙是他一力捧出的野狗,太子殿下在鳞王跟前何等受宠,面对师相的滔天权势,也不得不低头认下这个贱族出身的伴读。他该是多么委屈,所有人都替他惋惜。
  梦虬孙不爱闻酒味,在午砗磲的运作下暂时用甜水打发了几名来示好的宝躯官吏。他们并非不看重血脉尊位,只是更看重她所勾连的师相与太子两重关系。宝躯一脉大多很识时务,有利可图时,他们便很好相处。
  鲛人则不然。他们虽应邀出席典礼,大多只是给鳞王面子,顺便看看欲星移执意带回的“小玩意”。她的面容、衣饰、学识,全都能拿来挑剔,以此抒发对欲星移胆敢疏远鲛人同族的愤懑。雌性鲛人用讥笑的目光打量过梦虬孙藏在华服下的身材,便三三两两聚到一起,品评出席的同族有多少可嫁的才俊。在这样的场合,人很难率先将目光从欲星移身上移开,幼承庭训的雌性鲛人很早便学会用轻蔑掩饰爱慕。他太高傲,不肯提携同族,横看竖看都不是良人。被故意冷落的梦虬孙猜得出,这些鲛人千金春闺梦中的头一个名字,总是欲星移。
  梦虬孙左右四顾,不见来敬酒的宾客,便决定用点甜食垫肚子。御膳房为了弄出一桌盛宴也算费尽心思,专程从鳞王幼弟府上借来名厨,她还没尝过素以精致闻名的玄玉府手艺。
  “真是恭喜你了,……梦虬孙。”
  才拿了块金灿灿的点心,伴风宵便从她后方冒出来。她憋着一股气,转头时端出一张绷紧的脸,当然,按照八纮稣浥的说法,这叫喜怒不形于色。
  在这样的场合下彼此相对,就两人之间发生过的冲突来说,好像也很难愉快起来。这名鲛人出身的青年,名义上是霄王伴读,因小王子年幼,实际做的活与保姆无异。听午砗磲抱怨过,鳞王本不欲叫有为青年在王府虚耗,是伴风宵之父执意恳求,最后才将他出色的儿子从肃政台调往霄王身侧。整件事唯一的可取之处便是其父为他求来的恩典,而伴风宵每每在梦虬孙面前提及此条,好像有爹是多了不得的大事。
  即便她一无所有,陪太子殿下一起受侍读学士搓磨的也是她,光这点就够让伴风宵不平。鲛人所图,无非相位,相位上坐着的欲星移一时半会不见死兆,能钻营的便只剩太子身边。伴风宵父子原本筹谋的位置,实是太子伴读。
  即便相看两相厌,众目之下,伴风宵既不能叫人撕掉太子所赠的笔记,也不能把她骗进暖房关起来。为向欲星移显露谦卑,谋求从他指缝里漏下的前途,伴风宵还需向梦虬孙举杯敬酒,以示情仇尽泯。看这条鲛人被欲星移随手摆布命运仍要寻机逢迎的丑态,确实叫人感到些许快慰,但那终究是从欲星移那借的力,凭她自己的本事,此生几无可能将伴风宵踢出海境贵族圈;倘若日后仍需随太子一同出入宫廷,与此人达成表面和平是必然的结果。或许这也正是欲星移大办及笄礼、又将她受封官位的消息在典礼上放出的用意。无论多么想念刀叔和八爪,她总要在这长久生活下去。
  梦虬孙意兴阑珊与伴风宵碰杯,未料伴风宵竟顺势将酒杯后撤,避过轻轻一碰。直觉告诉她这是伴风宵又要作妖的征兆,但他眼下又能做什么。
  伴风宵见她面露迷惑,便笑道:“果汁可不成。敬酒敬的是心意,心意不诚,怎好碰杯?”他向身后某位波臣侍从一努嘴,后者略一犹豫,便将托盘中的酒壶呈上。
  “席上备的酒不够烈。看你的样子,大概以前也没饮过酒,不过师相自己滴酒不沾,对你规矩严些,倒也正常。”
  今日的伴风宵几乎变了个人,好说话得不像样子,因此愈难加以拒绝。梦虬孙将手中的果汁喝完,随后捉住酒壶,在伴风宵的注视下斟足一杯,后者这才开颜,主动举杯与她相碰。“敬,过去不成熟的你我。”
  梦虬孙看了他一眼,见他目光闪烁,便心一横,仰头饮尽。酒液入口辛辣,下咽后舌尖却留有甘味。紊劫刀好饮,吃饭时也拿筷子沾烧刀子给她尝过,感觉差不太多。梦虬孙轻弹舌尖,忍着微妙的反胃在心中评价:是酒虫会爱的那类佳酿。
  “爽快。”不待梦虬孙开口,伴风宵便提起酒壶,主动再续一杯,“没想到从不饮酒的人一旦敞开是这样豪爽,倒叫人刮目相看。”
  梦虬孙接过酒盅,伴风宵噙着微笑再次举杯:“敬未来。”
  必须与此人共度的未来真是肉眼可见的悲惨,但杯已在前,焉能不饮。梦虬孙皱着眉,吞下不知什么东西酿成的烈酒,对伴风宵亮出杯底,身躯便微微摇晃一下。她抓着身后的餐桌勉强站直,捱过最初的那阵目眩再抬起头,见伴风宵仍没有走的意思,便没好气道:“还要敬什么?干脆一口气全说了。”
  伴风宵扶了她一把,用矫揉的口吻说:“你不能喝了。不必逞强,我扶你去偏室休息。”
  他的手指又粘又冷,贴在衣袖与手套之间未经遮盖的部分,好像海蛞蝓。梦虬孙拍掉他的手,十分生硬地谢过他的“好意”,“免。”
  伴风宵假模假样地又问一遍,梦虬孙失去应付他的耐心,又不好把酒壶摔在他脸上,干脆将午砗磲从宝躯文臣的圈子里揪出来为她挡灾。午砗磲已喝了不少,脸红得像被烫熟了,所幸神智还算清明,无需梦虬孙再多眨眼暗示,他便对伴风宵呵呵一笑,力邀这位才名在外的鲛人加入肃政台小吏们行起的酒令。
  趁伴风宵被拖住的档口,梦虬孙拽着裙裾,一摇一摆走出宴厅侧门,她的脚被外境输入的奢侈品夹得快断了,很该找个僻静所在小坐片刻,稍事休息。一王一相用公事作借口早已联袂离席,主角不在,往来宾客更能将这场宴会当成此前经历过的寻常盛事,他们中的多数或已觅得今夜良伴:宴至后半,宾主尽欢,总是如此。
  她沿着长廊找到茶房,自觉拖了把矮凳坐在角落。看茶的波臣自恃身份,从前不怎么与她搭话,今日的宴会专为宣告她受封为龙子而设,如此便叫波臣重新识得尊卑。见她入内,宫人便纷纷起身,打叠起笑脸殷勤服侍。按照常理,梦虬孙该借坡下驴,用往常的活泼脾气对付过去,此时醉酒的反应层层袭上,梦虬孙没力气说傻话逗趣,便请他们自顾自忙,她只要一壶苦茶便可。
  她撑着脸等待,不知不觉盹过去,醒时茶房空无一人。炉上的火熄了,更无人烹茶。梦虬孙撑着墙站直,决定去宴厅附近的偏殿碰碰运气。
  鳞王御下宽厚,如有领宴的臣子饮酒过度,便会直接将人就近送往偏室服侍小憩,偶有不拘小节的臣子,醉后七横八竖睡到天亮,便直接从宫中出发议政,鳞王也不以为怪。倘若运气来了,路上便能遇见一位美貌心善的波臣侍从,愿意给新出炉的“龙子”留一碗茶。她口渴得厉害,头又痛,如果喝完茶能再泡澡松快一下,那就更好了。
  梦虬孙走出几步,汗水涔涔落下。她捏起层层叠叠的前襟小心扇了扇,微风顺着领口缝隙擦过胸前,凉意聊胜于无。反正左右无人,梦虬孙索性撩高裙摆,也省得裙衬卡在腿间碍手碍脚。鲛绡水火难侵,沾了水闷住皮肉,便成恼人的累赘。
  这不是她的衣服,赐下裙袍的是居住在清卯宫的未夫人。未夫人出身大名鼎鼎的宝躯未,从母亲那的血缘论起来,兴许梦虬孙还得喊她一声表姐,不过未夫人并不因此格外恩宠梦虬孙,待她与其他臣属之后并无分别。与乍一见便要她立规矩的鲛人女官相比,这份冷淡倒是颇见体面,多少解释了为何是她独得鳞王爱重。鳞王下诏授封官衔后不久,便由她出面赐下千金难求的鲛绡裙。人人都说,她无中宫之名,而担中宫之实。她是鳞王在内廷的眼睛,眼睛不会说话。
  宴会已至尾声,梦虬孙目送波臣侍在廊下从奔来奔去,忙得连衣帽也顾不得整理,更遑论对闲步走来的梦虬孙行礼。有些要为离宫的外臣套车,另一些得侍奉醉得起不来身的宗室女眷,宴厅内的狼藉杯盏需有人收拾,灶间更不可无人看顾,以防有人要醒酒汤或夜宵。鳞王甫正位时,恰逢内战初歇,为削减宫廷开支陆续裁撤过一些人手,举办稍大的宴会时,难免有捉襟见肘之感。
  梦虬孙选了间没上锁的偏室查探,内中并无波臣侍奉,她便登堂入室,直奔桌上的茶壶。一旦发觉壶是空的,口中的干渴立时放大千倍——偏室倒是有浴桶,难道要喝洗澡用的粗水?她又打开门,随手捉住一个行色匆匆的波臣宫人,要他去别的偏殿探探,有满的茶壶就赶紧弄一个来。那宫人愣了片刻才认出她的身份,苦着脸称是,便迅速从她的指缝溜走。
  梦虬孙坐着等了一会,索性打量起屋内的陈设。她望见一副挂在墙角的字,不由上前细观。她的指尖沿着遒劲有力的墨迹轻轻滑过。纸是新的。
  几代鳞王皆好书画金石,甚至不惜用强硬手段从民间搜罗了好些珍奇物件摆在宫中,本届鳞王按照书册记录,将宝物返还能追溯的苦主,剩余的部分则通过公开售卖,冲抵战事开支。玄玉府鳌千岁谒见时嫌宫中缺乏饰品,看着寡淡,还特意从自己的私房里掏出几件珍宝赠予长兄,鳞王随后便命臣工中擅书画者献上作品,“以怡千岁耳目”。
  万万没想到这些臣工中竟也包括欲星移。她学握笔时临的是欲星移的字帖,要认他的笔迹并不困难。这对肉麻当有趣的君臣,一个捧得若无其事,一个受得坦坦荡荡,才眨眼的功夫,便又敷衍出新的逸闻。
  腹内的不快已缓缓汇成一团火,随梦虬孙呼吸愈烧愈烈。她按着酸涩起来的胸口揉了揉,决定一刻钟内再无茶来,就去喝粗水。
  门被推开时她正在欣赏墙上的工笔。海境没有飞禽,这幅垂钓图中的鸬鹚也不过是照着前人带入的作品摹仿。不知谁出的主意,让海境的鱼虾来揣摩渔翁鸟的姿态,是够促狭的。她正在兴头上,便没回头,只伸手向波臣讨茶。
  八分满的茶碗直接塞进她手里,几滴热茶落在腕上,烫得她一哆嗦。内室窸窣声一片,还有细碎的喷嚏声,大约这名宫人正顾着铺设衾枕。同累了一天的波臣动气没什么意思,更何况这个小宫人识趣得很,为她准备的正是苦遍王府无敌手的百里闻香。梦虬孙将碗捧在手心小口啜饮,只觉连眼前的鸬鹚也似乎好看起来:振翅欲飞,仿佛要扑出画纸,一爪抓向她的面门。
  她悚然一惊,手中茶碗顿时落地,余茶挂在裙角缓缓向下滴。虽不妨事,梦虬孙还是赶紧从侧边口袋摸出丝帕拍去茶水,又蹲下身捡拾碎片。得了,她就没过上一天完全不失礼的日子。
  一双鲨皮短靴缓步走来,一脚踏上她的手绢,伴风宵带着笑意的声音自头顶响起:“原来你在这儿。”
  手绢上的靴子蓦地压紧了。
  他慢吞吞地继续:“倒是叫我好找。”
  梦虬孙不敢用力抽动,那片丝绢轻薄柔滑,是外境的蚕丝所织;因她疏忽,上面本已被弄出一个缺口,此时若稍加施为,手帕便可能撕裂,“好狗不挡道。”
  伴风宵轻笑一声,用力在手绢上碾了碾,道:“狗杂种汪汪叫什么呢,人可听不懂。”
  “被人打的才是狗。”梦虬孙索性去掰伴风宵的靴子,“你在演武场上没吃够教训?——让开!”
  她正待一点点扯出手帕,伴风宵足下忽然用力碾住丝绢的一角,伴着轻微的裂帛声,梦虬孙不由瞪大眼,她的呼吸也断裂了。
  “你——!”
  伴风宵让开脚,对梦虬孙露出得意的微笑:“真抱歉,刚才没注意脚下有狗的东西。本来嘛,狗怎么能用人的精贵玩意。不过错在我,也是该向主人赔个礼。欲星移在哪?只要他开口,我可以原样赔给他——十条,二十条也行。”
  梦虬孙将两片丝帛团在掌心,顾不上擦去眼泪便跳起来朝伴风宵挥拳。她被裙子绊住脚,又或许因酒精缘故,前额龙角根部又痒又痛,她的视线稍稍一花,出击便被伴风宵轻易接住。他将梦虬孙掼到桌上,扬手便是一记耳光。
  她拼命眨眼,试图眨掉眼前的金星。伴风宵卡着她的肩膀,凑近来叽里咕噜说些废话,他似乎忘了她长的两只手,梦虬孙猛地抓住伴风宵的肩,抬膝用力撞向他的下腹。伴风宵惨叫一声,大部分雄性遭遇类似重击,都会如此惨叫。梦虬孙直起身吐掉嘴里的血沫。这还算轻的,要不是那条破裙子碍事,踢在那里的会是皮鞋尖头。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在打架时挨耳光,伴风宵这卑鄙小人,尽出下流招数。她看了一眼蜷在地上呻吟不止的鲛人,忍不住捏起领口扇了扇风。
  她不再用杯,抓起茶壶直接向嘴里灌。百里闻香一入喉,便像落入炭火中的……炭火。不知是否是活动过度的缘故,越喝,越觉焦渴难耐。她放下半空的壶,在房中焦虑地转来转去,骤然灵光一闪,将伴风宵拖起来问话:“你给我喝的什么东西?”
  伴风宵疼出一头汗,他狠狠扫了梦虬孙一眼,不情愿开口:“太医院根据古方配出的百酒丹,加热蒸出的汁液,一杯顶上十壶烈酒——怎么,你那婊子妈没跟你说她是怎么爬上鲛人床的?”
  “不对。”梦虬孙扶着额头,角上的不适向全身扩散,被裹在身上的衣料一碰,连腹部都变得麻痒起来。“你在酒里加了什么?不说老实话就把你吊到横梁挂一整晚。”
  伴风宵瞥了一眼梦虬孙,她的瞳孔不知何时变得又细又长,像蛇一样竖起,在昏暗的宫灯下,闪现隐约的金光。他冷笑一声,道:“还真是头小怪物,未氏妖妇到底睡过多少男人,才养了你这么个杂种出来?”
  梦虬孙抄起茶壶照着嘴给他一下,“洗干净臭嘴再说话,我看你这口臭也是鲛人祖传的。——你在酒里加了什么?”
  “百酒丹是老方子,自己翻不就知道了。”他盯着梦虬孙红透的耳垂,忽而笑了,“不管怎么换,醉雄黄是少不了的。药典记载,将醉雄黄磨碎与一种苦叶共服,鳞族饮之强身健体,魔族饮下神智狂乱,伤人无数。你猜猜,那种苦叶叫什么?”
  ……百里闻香。
  海境与外境素无往来,哪来关于魔族的记载?所谓“魔”,实是昔日被鲲帝尽屠的龙脉伪名。
  “算得倒好。”梦虬孙忍着火道,“不怕我先把你的皮剥了?”
  “你要想惹麻烦,尽管对我动手。”伴风宵哼了一声,“刚才是一时失察才被你得手,你还真以为自己武功盖世,能赢得世家子弟。更何况——”
  他笑起来,“是怒火中烧,还是欲火焚身?你妈是妄图攀附鲛人的婊子,你流着未氏妖妇的脏血,在这事上干得又如何,欲星移让你睡他的床了吗?”见梦虬孙脸一沉,又用轻佻的口吻继续,“对,我差点忘了,他好像不怎么喜欢女人。可怜见的,倒是难为你了。”
  梦虬孙深吸一口气,她的身体正在变得愈发奇怪,“解药在哪?”
  “哪有什么解药?随便找个男人骑一骑——对了,解药。”伴风宵抬起头,眯起眼对梦虬孙断断续续地笑,“我是带了解药,就在里面,你自己去找吧。”
  梦虬孙心知有诈,为免将伴风宵失手打死,索性走进内室冷静片刻。她将抽屉一一拉开,耳畔忽然传来锁片弹上的声响。顾不上耳畔传来的细碎醉语,梦虬孙三两步跑到外间,本该躺在地上装死的伴风宵竟不见人影。她心下一沉,伸手抓住紧闭的门扉使劲摇晃。偏室自外锁上了。
  她几乎失控尖叫,“伴风宵!”
  伴风宵的大笑自门外传来,他果然没走。“狗就是狗,稍稍一逗又叫起来了。怎么,找到解药了,还满意吗?宝躯的芝麻小官倒是能喝,我费了不少事才把人灌醉,要是他这会实在起不来,也只好劳你亲自上阵,也算‘自得其乐’。”
  “把门打开!”梦虬孙怒不可遏,“一会让你尝尝什么叫自取其辱!”
  “谁能比你更懂这个?毕竟受封当日饮酒无度、对白身同僚拳脚相向,又罔顾鳞王恩德、与外臣秽乱宫帏的,可不是区区在下啊。”伴风宵的语声中说不出的得意畅快,“如此无德无才之人,怎配为太子近臣!欲星移身为师相,无视内廷规矩,避过宗室耆老的核查,把你这天生下贱的小荡妇送到太子身边,若是带坏太子、扰乱血统,又该当何罪?兹事体大,王就是再心软,也得为太子考虑。弄出这么大的篓子,欲星移自身难保,还有能耐像从前一样兜着你吗?”
  她不如刚才就把伴风宵打死。
  梦虬孙按捺住逐渐失控的热潮,拔下脑后的珍珠发簪试着开锁,这当然徒劳无功。内室里传来更大声的呓语,抱怨说没有喝够,听来十分耳熟。伴风宵这小人连午砗磲也算计上,梦虬孙不敢去探他的情形,此时已没功夫回报午砗磲舍身饲虎的恩德,或者说,别将他拖上才是真正报答。
  虽然不想承认,但她确实为当下的本能感到烦躁。她迫切想咬住什么人的皮肉,而这个渴望一旦满足,一定会有新的渴望。她的指甲在鲛绡上胡乱刮挠,好像能这样便能缓解腑脏之间的瘙痒。伴风宵至少说对一件事,她想,龙是何等淫荡无耻。
  梦虬孙跨进浴桶,打开皮管上的开关。冰冷的粗水自桶底缓缓涌向裙底,让她短暂忘却浮现在脑海的那些不可揭露的下流欲求。她想吞掉某人,将他连皮带骨咽下。不该这样。她想、她想要——
  水没过脚踝,没过膝盖。她将脸埋进粗水,感到很热,又很冷。
  过了非常久,包围一切的粗水终于令她体内的燃烧核熄灭。她睡着了,却又听见她的名字被挂在口中高喊,那呼唤十分遥远,像从另一个世界而来。
  “梦虬孙,听得见吗?——梦虬孙?”
  有人握起她的手。她紧紧抓住那个人的手。
  
  “还能动吗,梦虬孙?”
  她刚从断片里苏醒,便立刻吐掉嘴里的花泥,“欲星移?”他为什么在这?
  欲星移的大脸凑到她眼前,伸手晃了晃,“大英雄,来说句话:看得清这是几吗?”
  梦虬孙哼了一声,大着肿起的舌头道:“我被捅的是腰子……又不是眼睛。”她挣扎几下,不禁呻吟起来,“疼疼疼……”她实打实断了几根骨头,热血退去后,浑身简直像被拆过。希望八纮稣浥的内脏没事。
  才转动几下脖颈,便被欲星移托着扶起,她盯着欲星移的肩膀看了一会,后知后觉意识到裹着后背的是他的外套。
  “其他人咧?”她本想问八纮稣浥,却又隐隐觉得不便在欲星移面前多提儿时旧友,“那个变异波臣怎么样了,最后谁放倒他的?”
  欲星移轻描淡写,“没事,那名波臣被制服后没人受伤。”他看了梦虬孙一眼,道:“在场伤得最重的怕只有堂妹你了。”
  “我问你……几个问题?你才回答一个。”
  欲星移将她横抱起来(夭寿,这不是抱狗的抱法吗?看到鬼!),往不知何时开来的车后一塞,“堂妹与人鏖战许久,气力不济,还是闭上眼养养神吧。”
  她本想继续套几句话,随着车一启动,就着吸饱欲星移气味的外套和微微震动的车座,不知不觉便睡去了。
  
  
  9.
  被按着清创时梦虬孙醒了。她依稀记得昏迷中做的短梦,梦中的她脱去实则并不存在的鳞甲,伪装成一段浮木在河中游玩,眼尖的波臣洗衣妇将她当成被洪流冲入海境的江鳄,尖叫着抄起棒杵乱捶一通,她张开嘴想喷吐水雾逃跑,却只呕出带电的乌云。
  忍痛支起身才发觉梦其来有自,她的上衣被剥得一干二净,背后传来陌生的女声,吩咐她再趴下,生疏客气的口吻连同背上散发苦味的药剂,显得凉飕飕的。
  她没来过这间诊所,多半因为这里原本是某处寻常的民居。屋内陈设凌乱,唯一的病床实为折叠行军床,如需手术,只怕还得把墙角的板条箱拖来凑成一张手术台。梦虬孙抱着枕头审视墙角挂的苗疆弓箭,在她背后缝合伤口的女医师若非经欲星移默许带入海境料理阎王鬼途的苗民,她就当场表演生啃床头,“你和药罐子——啊,我是说,药神,是一块来海境的吗?”
  女医师的手一顿,“要缠绷带了,请坐正,把手臂张开。”
  提及鸩罂粟的名号竟令气氛变得如此险恶。梦虬孙默默撑起双臂方便对方动作,她环视一圈,见欲星移的外套正挂在病床外的椅背上苟且,便道:“喔,刚才忘记问,我的衣服放在哪?”
  “处理伤口时剪开了。”女医师略显唐突地补充,“这里没有病号服,先拿我的衣服对付一下。”
  梦虬孙瞥见病床一角安放的短上衣,只好苦着脸道谢,她还没蠢得觉察不到女医师的恼火。要是有得选,她也不想穿别人的衣服。去找药罐子一样能解决问题,欲星移偏偏带她来这。
  女医师收拾完活计,没多嘱咐她好好静养便离开了。
  梦虬孙拿起尺寸可疑的上衣,又看了眼欲星移的外套。她已从女医师处得知,欲星移此时正与另一名同行的病人在另辟的别间休息,除催泪瓦斯对黏膜的刺激外,两人身上并无其他毒伤。这当然是好事,毕竟她也有些话想问身处风暴中心的人——那个据称用极低的价格出售名下汽水生意的宝躯商人。
  “我记得你是姓解,对吗?”
  两鬓微霜的宝躯商人正双手交握坐在折凳上,闻言三两下揩掉还在眼角挂着的泪珠,不自在地向倚在门口的梦虬孙起身致意,“解寄萍多谢龙子救命之恩。”
  身为宝躯小姓氏平民,又常在边境经商,无人“善意”指点,很难准确报出仅在王城贵族圈流传的封号。她瞥了眼低头数茶叶的欲星移,将手里的外套兜头丢去,“客气,叫‘梦虬孙’就好。”
  她停顿片刻,余光中的欲星移在原处稳坐如山,半点没有识趣滚蛋的意思。按他一贯作风,想必早从此人嘴里掏过一遍话,留在原地纯属浪费时间,真亏他坐得住。梦虬孙挑了堆在墙角的板条箱坐下,“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希望不会叫解老板觉得为难。”
  解寄萍微微欠身,“老朽力所能及范围内,必知无不言。”
  梦虬孙不再废话,“收购汽水厂的人在贝氏便利店里占什么位置?”
  解寄萍道:“是贝氏在本地的区域代理人。”他见梦虬孙神色自若,便又添了一句,“这位代理人是从前跟随贝氏话事人的助手,开始接管本地的便利店业务也是三年前的事了。”
  梦虬孙心头一沉,随即便道:“出去后方便拿出收购协议让我一看吗?”
  “这……”
  解寄萍咳嗽几下,目光躲闪起来。倘若当下发问的是欲星移,此人又会如何应对?梦虬孙没忍住瞟了瞟敬陪末座的鲛人,他的表情一派恬淡,显出不符事实的无害。她忍住白眼,接着抛出问题,“收购协议讨论过怎样安置工人吗?你在本地有两处小工厂,我不知道新的灌装技术到底要用多少工,没道理能塞玻璃珠的人不能敲瓶盖,收购后那么多波臣一起失业,好像不太正常。原因何在?”
  解寄萍掏出手绢按了按眼角,或许是受了不小的惊吓,面对梦虬孙时,他总显得有些拘谨,“龙子真是……一针见血。”
  梦虬孙品味一会,补完他的未竟之语,“你该不会想说,这也是合约的要求。”
  解寄萍叹了口气。梦虬孙没打算轻易放过每个疑点,“那好,不说合约,回到汽水收购生意。听说贝氏当时的报价很低,大多数人做亏本生意是为了赚更多,解老板,你的赚头又在哪里?”
  见解寄萍复又露出踟蹰深色,梦虬孙按住情绪,要为太子辩白不存在的黑锅谈何容易,不等对方想通便继续道:“太子一向疏远母族,贝氏话事人也不好凭国舅身份四处招摇,这里是边境,同样封在边疆的锋王才是现管,我听说他没以前那样不通人情,要疏通门路,靠上锋王应该并不困难。”
  她谈论皇亲贵胄的口吻过于放肆,惹得故作温驯的欲星移也忍不住抬头:“梦虬孙。”
  梦虬孙懒得理他,只将目光钉在解寄萍身上,等待他开口时落下些微真相。
  “长在深宫,龙子大约并不明白‘贝氏’的价值。”解寄萍连连摇头,末了只得苦笑,“无论王城的贵族怎样看待贝氏,那终究是太子母族。用几间工厂换来太子的庇护,怎知不是赚头?”
  “太子一向疏远母族,贝氏家主也不好凭国舅身份四处招摇。”梦虬孙摊开双手,“太子的庇护更是要等登基才能落到实处。王嘛,至少现在看来还活蹦乱跳的,短期内绝对轮不到太子指手画脚,数二三十年后太子即位,那时还能不能记得解老板这桩——‘善缘’,实在是很难讲哦。”
  “梦虬孙!”
  梦虬孙转头,将欲星移拉长的脸塞进视野死角,只听解寄萍低声道:“龙子,这桩生意确是老朽贪心不察引来的祸事,老朽愿以家财对受损害的工人略微补偿。”
  将生意场外的粗劣算计摊在日光下讨论,叫这名还算老实的宝躯商人大为窘迫,连带梦虬孙在腹中也纠结不已。运用欲星移式的施压话术从来不是她的长项,梦虬孙换过话题,“来杀你的那个波臣工人,有印象吗?”
  “沙逊?”解寄萍思忖片刻,道:“他……算不上十分勤勉的工人,不过,听闻他常用薪水接济残疾工友,也算急公好义,前些日子虽因独女重病预支不少工资,老朽与掌柜商量过后,还是决定将他留下。”
  “怎么,”梦虬孙想起其人漏出的些许往事,他自然是八纮稣浥口中无数命不由己的波臣中的一个,“他这样的刺头,还没被开除哦?”
  解寄萍思考片刻,道:“递到贝氏的清退建议书里没有他的名字,那是老朽亲手写下,绝无差错。”
  贝氏的代理人似乎偏偏挑中沙逊,要叫他饱尝堕入地狱的滋味,难道早已料到此人会叫解寄萍吃尽苦头?但贝氏似乎并未从中获得什么好处,也不见改换商标的汽水生意继续扩张。咄咄怪事。
  梦虬孙还待再问,不料沉默许久的欲星移陡然发声,竟称在场众人今日经历过多、此时很需要休息,便捉着梦虬孙的肩膀,一力将她带出门外。
  梦虬孙被欲星移半推半拉裹着往前,兜兜转转被送回属于她的那间“病房”,不由嘴角抽搐:“又想干嘛?”
  欲星移摊开掌心,梦虬孙顺着他的指尖朝前看,口中立刻蹦出一句“看到鬼”。
  站在墙角的昔苍白几乎当即冲上来,虎着脸将手中的纸袋摔到她身上,在板条箱上凑合落座的八纮稣浥微笑道:“此话伤人,我以为我们比鬼还是要好看些的。”
  梦虬孙低头瞄了眼纸袋,顿时骇然。袋子里是一件全新的女士内衣,带花边,粉红色。没想到昔苍白的口味是这款。——但这并不重要,可怕的是昔苍白跑腿买内衣一事本身。看到鬼,谁能把这种活指派给他。
  梦虬孙将纸袋卷起夹在胁下,果断换了话题:“你们都没事吧?”
  “托福,无甚大碍。催泪瓦斯是有些棘手,不过,幸得师相照应,躲避及时,”八纮稣浥的目光在欲星移身上停顿片刻,随后若无其事地挪开,“又蒙药神高足照看,至少眼下不会太难受。”
  刚才那个女医师既是药罐子的徒弟,考虑到药罐子问诊时确实也算不上和善,师徒俩在懒于应付病人上倒是如出一辙。梦虬孙点点头道:“那就好,我差点以为你会被那头变异波臣,啊我是说,沙逊,给劈成几瓣。”
  八纮稣浥叹了一声,没跟着继续指摘沙逊,只道:“多亏你将他拖住。你的伤势怎样?”
  梦虬孙故作豪爽地转了转肩膀,随后便因扯动背后的伤口不住地抽冷气,“还行……还行吧,我是龙嘛,哪有可能被随便打死。”
  “自恃武力胡乱逞强并不明智,”欲星移慢悠悠插入话头,“毕竟下回未必也有同样的好运,堂妹。”
  若将欲星移的奥援当成天降好运,这话倒是不错。梦虬孙没好气道:“你怎么还在这?”至少也该借口出去吹吹风,放她与儿时玩伴闲话几句家常,然后自顾自失踪,没人会计较他的不辞而别。
  欲星移睨她一眼,意在提醒,伎俩无用。将他与八纮稣浥隔开的尝试总会遭到挫败,纵使鳍鳞会宗酋视鲲鲛如仇雠,仍不能轻放欲星移的救命之恩。八纮稣浥轻咳一声,示意梦虬孙放松,“师相此话不错,若能在事前做足筹谋,临了也不必凭少数几人的武力仓皇脱身。”
  他痛快坦陈决策有误,“对于此次事件,鳍鳞会未能及时安抚失岗的工人,又未妥善排布策略以应对事态恶化的可能,怠惰且不智。”昔苍白小声喊了句宗酋,却不便再劝。若无梦虬孙欲星移先后到来,此时两人身在何处只怕仍未可知。他还没忘,匆匆来到的欲星移三言两语说服宝躯商人交出怀中的苗式猎枪,甫一改装完毕,便对拖着梦虬孙施暴的沙逊后心连发数枪,为躲在后院的三人挣出生机。
  八纮稣浥话锋一转,“追根究底,种种失策,始终是因缺乏情报而起,为避免此类事件再度发生,还请师相不吝公开手中已有线索,以便早做绸缪。”他竟先声夺人,要欲星移提供情报便于鳍鳞会行动。
  他对欲星移太不了解。一句话便将心比天高的鲛人一脉压得动弹不得,向来以未氏马首是瞻的宝躯一脉二十年间竟分出数派,欲星移的油哪是随便能揩。梦虬孙见势不妙,赶紧开口:“八爪的,看我看我,要情报我也有嘛,你问我不就好了。你听过阎——”
  欲星移颔首,“交换情报,以备来日,这话确实不错。”
  梦虬孙汗毛倒竖,欲星移下一句话便是:“不知宗酋能出什么筹码?”
  鳍鳞会比流寇强不了多少,鲛人主脉出身的师相则是实打实权倾朝野。八纮稣浥凝目望向梦虬孙,她面露忧色,却是站在欲星移身旁。
  
  烈苍飞近来不大顺利。因伴风宵刑讯波臣一事,向来与兄弟疏远的锋王一反常态,在政事上与霄王屡生冲突。烈苍飞本已说动肃政台,选任与霄王一系有旧的官吏裁断波臣扰乱会场谋害使团一案,岂料此人竟因沉溺于温柔乡而延误初次堂审的时辰。嫌犯身在戒护病房,因前些日子医院中偶发食物中毒,得医师出具证明免于出席。专程抽空参与旁听的锋王等得忍无可忍,领兵将此人从贱族暗娼的被窝里揪出,一路押送至肃政台提举司跟前,请罢此人官职。
  锋王的原话极不客气,“官员有要务在身,仍不忘夜宿平康,这行止何等荒唐!其身不正,如何审案?提举司若拿不出第二个‘品行优良、熟谙律例’的官员,那也不必继续从肃政台支取俸禄。吏治荒废至此,还讲究什么官民之分?让人汗颜!”
  正与肃政台诸位长官饮茶谈笑的提举司长一见光着两腿哆嗦不止的老下属,吓得三魂骤去七魄。同在现场的烈苍飞倒想说几句俏皮话略加转圜,见一身劲装的锋王腰间佩着仅供定洋军的新式火器,又闭上嘴。他是爱结善缘,不是爱结仇。
  烈苍飞为那一默付出代价。霄王北冥异听闻他分明在场,却放任锋王强势夺去主动权,扔下“办事不力”的考语,便暂时收走长史印鉴,又嫌他在别馆中碍手碍脚,便将他丢去别处为同僚打下手,可谓损失惨重。
  霄王系走错一子,便轮到锋王出招。两位皇子同为管理老王爷封地的受托人,锋王北冥缜深耕军中,只在极少的情形出入肃政台,与官吏的情份自是难比特意派出长史交际的霄王。前次锋王持师相手书闯入肃政台要求为那名波臣嫌疑人出具保外就医令,已叫众吏不快,确定主审此案的提点刑狱时掐着点将文书送达,惹得王府长史误芭蕉大为恼火,为免误事,只得代锋王行印,认可此人的职权。此番肃政台上下吃了教训,重新准备了一份刑名官吏名录,老老实实递到锋王手中,请他在另择审判日前先对官吏予以核查。
  北冥缜自忖不善理政,将府兵队长留在肃政台跟进提举司的罢免后,他本人便揣着正新鲜的名录去医院探望昏迷至今的师相,正好向砚寒清讨教。他与本地官员关系平平,名录中的履历也看不出门道。本可出些主意的误芭蕉正料理自王府发来的文书,近日在锋王封地内似也有些风波。误芭蕉将在医院里数星星的表兄荐给锋王,用她的话说,砚寒清“十句里九句是推脱,连问三遍才有个响”,好在其人口风甚紧,与他一道参详政事,至少不会惹来麻烦。
  那名波臣当日投在会场内的不明包裹,稍加触碰便放出药雾。师相当时正主持人员疏散,不防近侧有几枚包裹同时爆炸,重重药雾将他裹在其中,待装备上护具的府兵闯入救援,便只剩下昏睡不醒、脉息微弱的师相。师相从前对他颇有几分恩情,此时他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北冥缜小坐片刻,将滴得过快的点滴调慢一些,吩咐府兵再过半个时辰去请护士来更换药剂,便前往砚寒清的病房。北冥缜在门口敲了敲,不见有人应答,“砚寒清?”
  守卫府兵出自他门下,北冥缜便直接问了:“砚秘书在哪?”
  府兵行过军礼答道:“砚秘书正在嫌犯房中。”
  砚寒清几乎每天都要探望这名令海境陷入危局的波臣。据他的说法,那名波臣言语颠倒,举止异于常人,甚至无法供述是谁通过本该闭锁的后门将他送进会场。这是在波臣社群中流传的致幻剂深度中毒的后遗症。比他略好些的瘾君子,北冥缜偶尔驱车路过会场时也见过几个。他们浑浑噩噩,只知摊开双手向人乞讨,好拿微薄的钱币去换“香丸”。接到命令代管封地的北冥缜初来乍到,对这类不自珍的波臣殊无好感,便令名下府兵将他们送入医院予以治疗,孰料得令的府兵出巡时找不见这些波臣,一问才知肃政台新政之故:为迎接中苗鳞和平会谈,会场周围务必保持“整洁”。他们被断定为污垢,污垢无需治疗,只需扫除。
  “殿下。”砚寒清才退出那名波臣的病房,正撞见抄手等待的北冥缜,轻声道,“又叫您久等了。”
  北冥缜摇摇头,朝房内扬起下巴,“那名波臣怎么样?”
  “吐过几场,至少没再抱着肚子喊痛了。”砚寒清叹了一句,又道,“殿下有事相商?”
  北冥缜正要将胳膊下夹着的文件拿出,却被砚寒清按住,“您未免也太实心眼了。”
  北冥缜停顿片刻,肃容道:“近来事多,每次拜访砚秘书总因麻烦相询,打扰休养,是北冥缜之过。”
  砚寒清忍不住扶额,“不,倒也不必这样客气,说来也该感谢您对表妹的照料。唉,要是殿下能和……的脾气兑一兑就好了。”
  “什么?”
  砚寒清干笑一声,连声道没什么,随后打开自己的病房门,邀北冥缜入内一叙。
  北冥缜瞥了一眼砚寒清立在柜缘的保温壶,砚寒清便逗他,“红枣枸杞饮,最是温补滋养,殿下要来些吗?”
  北冥缜一怔,随后道:“你这是……在说笑?”
  砚寒清拧开壶盖,又从矮柜里取一纸杯来,为北冥缜斟上茶饮,“不全是说笑。食物中毒一事后,医院停了对食水的供应,又去信供应本区的水厂,要求暂停供水清洗设备。就杯子里这些,还是府兵从附近的便利店买来的,殿下若要自己讨水烹茶,只怕医院也匀不出多少存货来。”
  北冥缜蹙眉道:“食物中毒只在医院,与供水厂何干?这间医院不是向来标榜精细,连取水都只挑清洁的回流上游——”
  砚寒清摸摸鼻子,道:“嗯,现在殿下可算识破虚假广告了。”
  北冥缜无言,只道:“附近的居民也受了影响?”
  “虽不是殿下所想的情形,但的确怨声载道。”
  尽管供水管中的食水不洁,附近的波臣居民中产生异状的不多,府兵驾车自便利店成箱带回灌装食水时,这群粗野的蛮人还成群站在路旁看热闹。待供水厂应医院之请关闭供水,留给居民搬空的货架与不出水的皮管龙头,他们的口中便带出难听话来。“幸而清洗时间不长,二十四小时后恢复正常,此事也算告一段落。”
  在医院内来去的贵族子弟如惊弓之鸟,不肯再用皮管流出的水做饭煮茶。每日都要差遣几队府兵出门取水,弄得为数不多的病人还需俭省口粮。砚寒清杯中的红枣枸杞饮,至少在占地数顷的医院内,是十足珍贵。
  北冥缜顾不上喝那杯好珍贵的茶,便将砚寒清三推四阻的名录递上,“砚秘书,堂审之日将定,请看一看这份名录,为案件推荐合适的审理人选。”
  砚寒清接过装订成薄册的名录,却不翻阅,“殿下希望我来做这件事吗?”他顿了一下,又小心提示,“砚寒清一向与人为善,但终究是这会场投毒案里的受害者,叫受害者指定提点刑狱,岂不是要将那名疯疯癫癫的波臣送上绝路。”
  北冥缜道:“砚秘书并非挟怨报复之辈。”
  “殿下不明白我的意思。”砚寒清温言道,“牵涉到自身利益时,人难免铤而走险。肃政台在此案的小动作太多,已足够将许多官员牵连其中。殿下领兵捉了一个尸位素餐的要员,难保不会有下一个,下下一个。这桩案子不宜一直拖延,若否,连殿下自己也将深陷泥沼。”
  他将薄册轻轻推开,道:“这份名录,不必看了。”
  北冥缜眉头紧锁,低声道:“本地肃政台竟糜烂至此。——难道只能奏请父王,从王城另择人手接管此案?”
  砚寒清见他沉吟,本欲开口,病房外骤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门外响起府兵的声音,“三殿下,医院外来了一群波臣,他们把医院围起来,嚷嚷着要为失踪的家人讨个说法。”
  “怎么回事?”
  以北冥缜身份,本不必亲自面对闹哄哄的波臣。听霄王麾下的府兵来报,医院的三道门已全叫波臣堵上,医师也好、杂役也罢,想从医院离开是万万不能。北冥缜严禁府兵与平民冲突,纵有府兵愿护送医师一程,走不出几步,便被波臣团团围住。那名外出就诊的年长医师受不住潮势汹涌的怒喝推搡,竟昏了过去。听到此节,不待霄王府兵继续相请,北冥缜便立刻起身,先吩咐门外的府兵,“顾好此地,切勿擅离职守。”又嘱咐砚寒清好好休养。
  砚寒清犹豫片刻,将北冥缜叫住。他压低声音,轻声细语道:“殿下,波臣一脉势弱,结社自保不足为奇,会场一案仍有诸多疑点,只怕有人一心要令事态扩大,好坐收渔利。”北冥缜张了张口,似乎为砚寒清的暗示一时错愕,后者不给他截断的机会,只继续道,“如在场的波臣中有人提及鳍鳞会、或自称鳍鳞会众,意图冲击府兵结成的防卫阵线,请务必谨慎应对。”
  北冥缜眉头一蹙,见砚寒清左右四顾,似乎正为方才的多言感到不自在,便主动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也是。”
  砚寒清苦笑两声,目送北冥缜在霄王府兵的引领下离开,支着头纠结片刻,便又起身向外走去。
  
  “宗酋。”昔苍白骤然出声,打断八纮稣浥思绪,后者在窗边枯坐一下午,手边的茶已冷透。昔苍白替他换好热茶,又问一句,“宗酋有心事,是在想欲星移说的那个阎王鬼途吗?”
  八纮稣浥摇摇头,端起茶盏道:“我只是在想,阎王鬼途所配药剂耗资巨大,如果只借失岗工人之手在波臣中扩散,获利应该并不丰厚。从宝躯一脉的药商入手销给贵族,更易获得资助,但阎王鬼途没走这条路,为什么?”
  昔苍白道:“也许,三脉之间盘根错节,一名小小的药商背后可能站着朝中贵胄,如那贵族反客为主将阎王鬼途吞并,对经营至今的阎王鬼途残部来说,反而是祸事。”
  八纮稣浥摇摇头,自顾自道:“‘香丸’之害在边境尤甚,愈近王城,愈不见有人因此受苦。从前我们认为,‘香丸’是自中苗等外境流入,王城与边境相去甚远,彼此之间交通不便,故而‘香丸’未曾在王城中扩散。”
  昔苍白道:“宗酋认为,阎王鬼途贩药时有意避开了王城?”
  “不,并非是避开王城,阎王鬼途选中的‘试验场’原本便是边境。”
  八纮稣浥指尖不住摩挲茶盏边缘,“边境礼崩乐坏已久,王城显然无意照拂,数年前北都一事便是明证。时值魔世冲击境界边缘,无根水动荡,鱼贝收获锐减,牧民生计艰难,仍在北都军中任职的酒螺斗胆上书,企盼王城出面压服独揽粮食定价权的贵族,或至少减免税负。他们等来了什么?‘无根水不稳,系因魔世骚乱而生,一应税负俱循旧例’。边境上出的任何乱子、波臣受的任何苦楚,只需推给外境中人便万事大吉。无论要做什么,在这样的蛮荒之地,总是十分方便。”
  八纮稣浥停下来,松开不觉捏紧的拳头。相伴多年的昔苍白一向体贴,此时不再多言,只让他独自收拾心情。
  京王北冥华封在北都,正是太子唯一的同母胞弟。其人生性骄纵、喜好奢侈,偏偏不善经营,常向父兄另讨赏赐,以免起居用度捉襟见肘;虽因鳞王宠爱,不必前往北都就封,北冥华手下的酷吏在北都加倍盘剥,不时献上珍奇以博京王欢心,指望借势高升至王都。北都波臣苦不堪言,以至民变,最终惊动鳞王,王城另遣官吏前往北都代管,此风方为之一收。
  边境与北都差在哪里?——或许只差了一位叫鳞王时时垂询的王子皇孙。
  八纮稣浥吐出一口气,又端起茶盏,“那边情形如何?”
  昔苍白道:“按照宗酋吩咐,已派了兄弟盯紧解寄萍转给贝氏的工厂。南面那处停工自供水厂事发后一直没恢复生产,西面的那间夜里倒有些动静。不过,无论哪间工厂,近期都借口设备损坏,拒绝向外供货。”他皱起眉道:“梦虬孙弄来的解药倒像是真的,阎王鬼途不好用掺料汽水支使工人干活,一时半会也只能停工了。”
  八纮稣浥揉了揉眉心:“解药自然是真的。欲星移的立场且不谈,药神不属中苗鳞任何一方,一心只为扫除阎王鬼途与亡命水四下奔波。波臣受亡命水所调‘香丸’支配,险些弄出人命,药神奉上解药,是应有之义。”
  昔苍白犹豫片刻,道:“只是……欲星移真有这样好心?”
  八纮稣浥唇角一弯,却道:“谁知道呢。”
  北都民变尚不值得派出欲星移,边境香丸之祸二十年难解,此人却在此时现身此地,用掩人耳目的手法料理此事。阎王鬼途背后必有鲲帝王脉参与其中。被动卷入的波臣生逢其时,正如当年惨遭北冥无痕坑杀的工匠,似乎合该在炉中化为一抹幽魂。也不知这名颇见先辈遗风的王孙,是出身高贵的皇四子,是长于军务的皇三子,又或是眼见庶弟接连落地而不愿继续等待的——太子?
  鳞王府既有心要为这名鲲帝王子遮掩,他就偏要叫这桩恶行大白于天下。
  
  索要说法的波臣将医院围得水泄不通。他们像呱呱叫的鸭子,一人一句便叫北冥缜太阳穴直跳。镇守医院出入口的府兵已换过一轮,此时值守的正是霄王府兵。见府兵言语中与几名波臣已有冲突,北冥缜不愿白耗时间,拔枪对空鸣放一记,暂时镇住众人后,以和缓的口吻解释自己并非医院话事人,此行也另有要务——那是自然,险些被波臣拖走的院长秘书正顶着满脸淤青在府兵的臂膀后瑟瑟发抖——他不知波臣为何在此聚集,故此不能给出任何承诺。
  “你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又说什么都做不了,那你来这是想干什么?别以为我们跟王城那些的蠢蛋似的,看到鲲帝就走不动路!”
  混在人群中的一名波臣率先出言讥讽,顿时激起连片附和。北冥缜不以为忤,只道:“不错,对一无所知之事,人总是无能为力。因此,恳请诸位来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们的家人是在何时、何地失踪,为何认定与医院有关?”
  “你以为这是在肃政台做笔录哪?”
  “为我那独生女儿,我们夫妇往肃政台跑了多少次,从不见半个小吏来接待!”
  “记下来又怎样,还不是什么都办不到……”
  不多时,早已得令的府兵便扛来了一张台面、三把椅子,另附纸笔砚台,北冥缜将椅子拉到桌面一侧,“谁先?”
  波臣面面相觑,自言独生女失踪的那名波臣举起手道:“我先。”
  北冥缜持笔在砚中一舔,便开始记录那名波臣的叙述。他的独生女性格泼辣,偏爱走街串巷做货郎,除却头绳首饰,偶尔还挑些海境罕见的外界鲜花售卖,某日路过医院,她被一名年轻医师叫住。那名医师是鲛人出身,生得斯文白净。他挑了一支鲜花,又问她姓名。波臣攀附三脉贵族虽是重罪,边境规矩废弛,只要男女双方情投意合,偶尔也能结成露水姻缘。如此往来数周,医师声称要将女友介绍给同事亲朋,劝女货郎择日经医院后门入内相见。女货郎兴冲冲换上最好的衣衫,一去便再也没有回返。
  “见过那名医师吗?”北冥缜道,“若他就在此处,你能否将人指认出来?”
  头发花白的波臣没好气道:“那混账从未踏进我家房门,我如何认得?”
  “知道他叫什么吗?”
  “我那傻闺女连对方的家系出身都问不清楚,我又从哪里知道?——名字里可能带个‘萧’字,只听她喊什么阿萧的。别的我也不清楚了。”
  北冥缜拧紧眉头,将写好的记录交给那名老父,确认记录无误才放到一边。
  那波臣看他动作,道:“这就完了?”
  北冥缜点点头,那波臣看他一本正经签下姓名,道:“你记这个要干什么用?”
  北冥缜道:“记录线索。若最终仍无法从线索中找出诸位亲人的下落,便将记录刊印成册,至少为他们的存在做个见证。”
  人群一时寂静,最先出言讽刺的波臣不甚客气地开口:“怎么,皇子殿下这是准备印成话本子留着睡前看?”
  “——刊印成册,在海境书社传发,好让此事被众人记忆。”北冥缜皱眉答完,又转向那名怔忪的老父,“若老丈不愿让子女惨事被闲人挂在嘴边,这条记录便由您私藏。”
  那名波臣老父似哭似笑,他一把抓住北冥缜的手腕,嘴唇不住颤抖:“不,不必私藏。我要叫人记得那混账做的恶事!无论我那女儿是生是死,她此刻不得返家,必与那混账脱不了干系!”
  北冥缜郑重颔首,那波臣踉跄起身,将位子让给下一人。
  
  “……”
  紊劫刀戳了下梦虬孙,道:“别看了,他年纪太小,不是你喜欢的那味。”
  其时两人正蹲在一处监控死角,等待府兵轮岗的机会突破防线,蹲了半天不见轮换,北冥缜安抚众波臣的一席话倒是全入耳中。梦虬孙拍掉紊劫刀的手指,“看到鬼,刀叔你乱讲什么。我就是纳闷,这小子以前笨得很,比最烦的鲛人还烦,满嘴‘规矩’、‘上下尊卑’之类的怪话,带他出去玩也只会扫兴。去念军校真有这样的奇效,怎么就叫他脱胎换骨?”
  紊劫刀哼哼道:“鲲帝都有两张皮,你可别小瞧他了。”
  梦虬孙不愿多谈,只道:“这都快到第二轮换防的时间,他们怎么搞的,完全没动静。——刀叔,你试试发个信号,让鳍鳞会的都到正门去,看他们动不动。”
  紊劫刀掏了掏耳朵,“叫‘刀兄’。”
  “刀兄,刀——兄!麻烦刀兄你动下嘴看看,我可是等得腿都麻了。”
  紊劫刀白她一眼,作势要捏她的脸皮,梦虬孙左右闪避,还是被掐了把鼻尖。紊劫刀撮起口唇,从他喉中发出一连串细碎的鲸鸣,侧门附近的鳍鳞会众逐渐聚拢,口中胡乱说着闲话,徐徐向正门移动。
  梦虬孙自小最爱这招,忍不住拍他一下,比出拇指。
  紊劫刀嘿嘿一笑。
  又过一会,梦虬孙已忍得不耐烦,从身上摸出一个药丸。捏碎药丸便能放出一片带麻醉效果的药雾,正是她从鸩罂粟那硬是抠来的保命小法宝。紊劫刀看她拿出这件敌我不分的大杀器,心里直打鼓,连连问她会不会用,生怕她没弄倒敌人,倒先把自己人药得翻肚皮。
  梦虬孙翻个白眼,小声道:“刀叔你行不行喔,我可是有跟药罐子好好学过几手的!”
  紊劫刀按住她的手:“不行,再等等。要是被你弄翻在这,之前宗酋筹划的那些也算前功尽弃。”
  梦虬孙无语,忽闻正门传来骚动,有人高喊:“刺客!——保护锋王!”
  她一时大惊,几乎站起身,被紊劫刀拉了一把,她皱眉道:“别拉我!不对劲啊八爪的从没说过要杀人……你们这是搞什么?”波臣刺客对暴虐的鲲帝王室动手算是情有可原,但北冥缜正为阎王鬼途可能的受害人求取真相,若此时将他杀害,鳍鳞会的正义立场何在?
  紊劫刀道:“别紧张嘛,这个是你的那个……那个谁跟宗酋说好的计划,我保证不会动这条小鲲帝一根指头,你就放一百个心好了。蹲好!来看这次他们动不动——”
  梦虬孙犹疑道:“八爪的,和……欲星移?”
  “是哦,他们商量的时候没跟你讲一遍吗?”紊劫刀眼睛一眯,兴奋地扯了把梦虬孙,“动了动了,做好准备。”
  梦虬孙吸了口气。两人从栖身的死角跃出,同时出手击昏不及反应的府兵。


  10.
  霄王府兵正迟疑是否要出手援救,闻讯赶来的锋王府兵队长一路拨开其余军士,见皇子被擒,立时悚然,被配枪指着太阳穴的北冥缜喝道:“不要妄动!”他转过脸,蹙眉忍受枪口恫吓式的一顶,“敢问壮士姓名?”
  “好说了,小人不过是挟持鲲帝的叛逆,区区贱名何足挂齿。”扣住北冥缜咽喉的波臣眯起眼环顾四周,已有不少鳍鳞会众按照哨声指引混入人群,不动声色将与此事无关的平民挤到后方,“三殿下有何指教?”
  “壮士既冒险来到此地,”北冥缜道,“该是希望北冥缜能为你做什么。”
  “素闻锋王府兵军令森严,不知小王爷的威信在令弟的亲兵当中,是否同样不容动摇。”那名波臣冷道,“让这些看门狗全都退出去,退到医院一百米外。”
  北冥缜依言下令,在其麾下供职的府兵队长开始指挥军士向外撤退,带领霄王府兵的队长仍在原地踟蹰,他被锋王府中的同僚捉住臂膀,不由望向北冥缜。北冥缜见他面露犹豫,揣度这位队长不敢承担弃主脱逃的责任,便再次请他也一并退走,言辞之恳切,很不符身份。易地而处,若此时受制于人的是霄王北冥异,考虑到他的命令常有七八层言外之意,身处两难之境的下属是该见机突袭营救、还是撤退后再行谋划,全看电光石火之间与主人的默契,非近臣策士不便定夺。相比之下,眼前这位少受关照的王孙倒是好伺候得多。
  “三殿下年纪不大,人倒是沉稳。”
  那名波臣拖着北冥缜向医院深处前进,收到命令的府兵鱼贯而出,北冥缜的目光落在看不清神色的人群中,里面没有砚寒清,师相此时不宜挪动,想必也是他在悉心照料。只听那名波臣继续说道:“被乱臣贼子提着脖子在医院里逛了半天,三殿下都不问问自己接下来要去哪?”
  北冥缜按下心头些微的不安,镇定道:“若壮士愿意坦言相告,那就再好不过。”
  那名波臣一哂,道:“我也正纳闷,听闻三殿下在定洋军中受训,束手就擒可不是那里的作风;故意叫敌人抽走配枪,只为跟着一道在医院里闲逛——三殿下,像你一样胆大包天的鲲帝往往是蠢才,因为聪明人绝不会选择亦步亦趋跟着敌人探险,以免一跤跌落地狱。”
  “壮士选择挟持鲲帝为质,是为了尽量不受约束地查探医院内部,想必也对波臣频频失踪的疑案十分挂心。”北冥缜轻声道,“我并无恶意。”
  “再者,”北冥缜停顿片刻,又道,“这间医院靠贵族的运作维持,壮士若希望能彻底解决问题,也许会需要王室的协助——”
  那名波臣不耐地打断他话头,“哟,话可不能这么说。无论男女老幼、将看中的波臣一律敲断骨头塞进炉子的,可不正是三殿下的亲叔叔嘛。”
  北冥缜一时默然。这名波臣提及的惨案发生在将近二十年前,前代鳞王的第三子北冥无痕痴迷于外境输入的珍奇瓷具,无奈太虚海境内缺乏堪用的材料,不知哪位近臣进的谗言,叫这位王子最终将主意打到鳞族的骨与血上。鳞族四脉中,波臣人数最多,力量最弱,他们没有资格入仕,在商事上的成就自然难与宝躯巨贾比肩,三脉贵族联起手来将其盘剥一空,留下的挣扎空间便很有限了。与陶土相比,波臣要容易获取得多,买他们的命甚至免于支付高昂代价,凭着精进制瓷奇艺的名目,便能延揽大批亟需口粮喂养儿女的贫苦工匠。
  “死在北冥无痕手中的波臣总计一万三千六百二十七人,还能被收殓的不足十之一二,剩余的烧成瓶瓶罐罐,不知藏在谁家私库供人把玩。这位王子如今葬在哪呢,想必还是专供鲲帝的皇室陵园吧。”
  本任鳞王宽仁,参与谋反的几位王弟兵败自尽后,他便不再苛责死者,仍将胞弟的尸骨安放在皇室陵寝,与夭折或绝嗣的鲲帝王脉一同受香火供奉。北冥缜微微翕动嘴唇,却不知该如何作答。
  “三殿下一定十分好奇,”那名波臣又道,“水磷烧的配方早已全部毁掉,医院又不是放锻造炉的好地方,为什么波臣总是在这里失踪?——拿这个把门打开。”
  这名波臣似乎总能在该是视线死角的地方找到新出路。两人先乘坐电梯到负三层,又穿过寂静的走廊,乘坐另一部电梯上了楼,最后在一扇没有任何标示牌的门前停下。北冥缜手心里塞了张卡片,那大约是某种与门锁适配的电子钥匙。他在医院来去不下数十次,竟从未见到过这间屋子,这名波臣是怎么摸清医院内部的结构,又从哪里获得这把钥匙,此刻已不是追问这些问题的时候。
  锁芯弹动,那名波臣抬脚踢开门,将北冥缜也一并搡了进去。

  “刀——叔——”梦虬孙用气声道,“差不多了吧,这批过了还不能动的话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
  紊劫刀同样也用气声回:“死卷毛贴那么近,想把你刀兄挤出去直接送人头哦。”
  他凝视眼前徐徐前进的队伍,灯光投在青铜色的面罩上,将这群在住院楼中穿梭的黑袍客照得宛如幽灵。他们的步伐十分迟缓,行进节奏则异常一致。这距离不够梦虬孙集中精力嗅闻从对方身上散逸出的荷尔蒙气味(那事本身也够恶心),可以想见,他们血液中的亡命水浓度与长期服用“香丸”的波臣不会差得太远。紊劫刀拍掉在背后写写画画的手,从口袋里掏出吹筒,他已无绝对把握这件小道具能否派上用场,但试一试总没有坏处。
  第一支淬麻药的箭没入队伍末尾的黑袍客颈后,他的身躯摇晃一下,仿佛对背部的箭伤一无所觉,仍继续向前迈步,他的步伐变得更小,小到近于原地踏步。当他与更前方的队伍之间留出显著差距时,梦虬孙见紊劫刀皱着眉把玩吹筒,似乎仍在犹豫是否该送出第二支麻醉箭,她回想起在解寄萍宅中内的遭遇,吞了口气便蹿出去,才动手卡住落单黑袍客的脖子,便果断地往两人栖身的角落拖。她完全没有手软的意思,用对付普通人的全力料理他们也是慈悲,黑袍客发出咕噜似的呜咽声,愣了片刻,紊劫刀迅速补上关键的第二下。波臣的挣动完全消失后,梦虬孙剥掉那张防毒面具,望见一张属于波臣的平常脸孔,便问紊劫刀是否认识这人。
  服用香丸的波臣大多默默失去踪迹,紊劫刀无法给出一个具体的名字。他摸了摸其人的脉搏,确认还有生机才吁出一口气,正要小声提醒梦虬孙别下手太狠,犹带体温的防毒面具兜头扣下来,紊劫刀几乎呔出声。
  两人将带安眠成分的解毒剂推进受害人的血管里,暗暗为欲星移对情势的准确预判而心惊。
  “这个怎么办?”
  “放着吧,等走的时候再带出去。”
  梦虬孙仔仔细细将人摸个底掉,将对方腰间疑似电子钥匙与其余可用的物品全部没收,再将人推进摄像头照不见的阴影。摄像头自然在来时也已处理妥当,这只是以防万一。她料理人的手法半点不像在王府里娇养的金枝玉叶。紊劫刀怀着复杂的心情拖了第二个猎物回来,这次他决定不让梦虬孙经手。梦虬孙将脑袋穿过白袍时皱起鼻子,不用多长额外的犁鼻器也足以闻见织物内的臭气,天知道黑布上曾溅过什么东西。她将防毒面罩套上,决定一完工就马上丢掉身上的这堆玩意。
  放倒其中一员弄出的动静甚至不足以叫同路的黑袍客停下脚步,这样的防线似乎难以阻挡自外而来的入侵。两人粘上前方的巡逻队伍,继续在长廊中穿行,期间遇上迎面走来的黑袍客,同样两手空空,同样目的地不明,领头人之间极度缺乏交流,与他们擦肩而过时梦虬孙几乎能感到血管收缩扩张的震动。无事发生,并没有人察觉到黑袍之下藏着神智尚存的侵入者。
  她松了口气,伸出手指在紊劫刀的背后写了个“上”字,又画了数字四。他们跟着从一楼走到三楼,再从三楼原路返回。这栋病房起码有四层,被掩藏起来的第四层格外值得一探究竟。紊劫刀将手背到身后,对她比个手势,意思是“再等等”。又一支僵尸巡逻队出现在长廊尽头。该是病房的房间都被摘掉门牌,门后偶尔也能传来近似心跳的搏动,除此之外,没有更多声音。
  那后面也有人吗?
  这个念头才一浮现,便在她意识中不断回响。倘若那些门中人踏出房间,想必也无法在密密的防线下轻易脱逃。
  紊劫刀大约已摸清巡逻队交换守备楼层的频率,找到可钻的空档后他对梦虬孙比出手势示意跟上。她忍不住扭头回望身后。他们是为了探寻医院与阎王鬼途之间的关联才来到此处,被摧毁理智的受害人作为孤证不够有力,拯救某人更非本次任务的内容。她当然也明白这点。
  新风交换机器运转的声响此时变得前所未有地清晰,梦虬孙心头一动,伸手抓向紊劫刀的袖子,后者已凭着某种电子钥匙推开了半扇门,又或者此处从未上锁,某种化学制剂的气味扑面而来,风中夹杂隐约的血腥味。她将紊劫刀轻轻推到一边,将录像打开。这间算是实验室的屋子被单面玻璃分成两半,梦虬孙试着推了推装在一侧的门,出人意料地沉,她环顾四周,最终决定将没收来的电子钥匙卡进锁芯,以免被随时会合拢的窄口吞掉。
  她绕过玻璃门内侧的诊疗台,在角落翻出几件锈迹斑斑的工具,它们该去的场合五花八门,唯独不该在医院中。梦虬孙将发黑的三棱刀放下,她不确定那是否可以充当证据。紊劫刀的声音从外面传来,“那个谁给你的什么万能钥匙呢?这破电脑也加了好多层密码。”
  梦虬孙将密码破解器抛过去,“你会用哦?”
  “……啰嗦啊,我可是‘盗侠’咧,开锁是专门的嘛。”
  梦虬孙屏息倾听楼下的动静,下方巡逻的脚步声渐急渐乱,“刀叔,听见什么没?”
  紊劫刀嘘她,“就听见你在叽咕,数据才传了一半,还不知道有没有用,可不好办啊。”
  梦虬孙跨出玻璃门,试着将龙力集中到双耳。她的感官无法如常提升,这里的空气实在太糟了,愈是要用力去听,反而愈受近似肉体腐烂的腥臭气味困扰,她听见太多近似蛇吐信的细碎声音,那些与此刻的任务都不够相关,紊劫刀的低声诅咒不时掠过她的脑海。她的目光不觉落在囤在角落的几个原料桶上,又是一件格格不入的道具。愈是靠近那玩意,她的心头愈是不快,仿佛那里有什么叫她极为厌恶的东西。梦虬孙抬脚向角落走去,化学试剂的气味陡然变得极为浓烈。
  梦虬孙条件反射望向新风交换机,抓起紊劫刀的胳膊便要将人往外拖,“快跑!”
  “搞什么?还没、还没拷完——”
  “不拷了!”梦虬孙将鸩罂粟给的药丸捏在手中,“我们暴露了,从刚才起那个交换机一直在喷不知道什么鬼东西进来……刀叔闻着味都不觉得恶心吗?!”
  紊劫刀手忙脚乱拔掉破解器,一面故作轻松地对她比个一切都好的手势。完全不好,梦虬孙一脚踢掉从楼梯口涌上的几个穿黑袍的先头兵,他们的行动力比方才要敏捷不少,真歹势,“刀叔你到底好了没啊。”
  “好了好了,就会催。”紊劫刀收拾完同样亮出家什,“这次不要留手。”
  “不然留命的就是我们嘛。”梦虬孙皱起鼻子抱怨,“这都是闻到什么味道过来的,为什么越来越多了!”
  两人且战且退,紊劫刀勉强为两人扫出一侧道路,方便梦虬孙捏碎药丸放出药雾。它本来不该在这种小场子被用掉,但体力流失得比他们预想得要快。空气中弥漫着对他们不利的气体,再不放鸩罂粟的秘密武器,只怕接下来连拖延时间等待后援的机会都没有。
  无论是八纮稣浥还是欲星移,都没有将计划全盘交托给两个人的意思,医院内应当还有其他潜入后负责接应的人员。梦虬孙一面奔跑,一面便打开了联络器,天知道这里的信号有没有被屏蔽掉,“计划失败,我们正在三楼救生梯下行……有人听见吗,我们该不是全军覆没了?”
  紊劫刀被追得上气不接下气,才丢出身上藏着的烟花棒,权当是轻量炸药,姑且阻挡一下黑袍客的脚步,闻言便骂道:“戆卷毛,这时候能不能讲点吉利的啊!”
  “吉利话比不吉利的还要没用……我靠!”
  四楼的黑袍客纷纷自上跃下,径直对确定的外来入侵者亮出拳头;说是拳头或许辱没了它,该是前臂的部分被精钢替代,寒光凛凛的铁钩配上夸张的肌肉,对上这样的敌手,十条龙都不够削。梦虬孙举剑接下差点割在脸上的惊险一击,这些人总叫她想起沙逊,而现实总是比过去更糟。
  “拜托一下,不管在哪里待命的后援,可不可以至少搞一下破坏好分分流?”梦虬孙因空气里的不明成分而不住喘息,通讯器那侧断断续续传来杂音,完全的沉默过后,联络竟接通了,“能听见我吗,龙子?”
  梦虬孙将龙力灌入洞庭轁光,一刀劈向黑袍客的膝盖,那家伙的膝盖尚且是肉身,但伤口以极快的速度愈合了,正如当日沙逊的状况,“怎么你也有份……砚寒清!?”
  砚寒清轻轻叹了口气,这是“此事一言难尽”的意思,“龙子,你们的情形如何?”
  “新风交换机不知道喷了什么气体出来,本来像死人一样的守卫都在发疯。”梦虬孙随手用剑柄将偷袭的黑袍客敲了个趔趄,精钢铁钩已在她前胸留下两道伤痕,这群守卫的战斗力参差不齐,也并非每个人都经过改造,得益于亡命水赋予的再生力,隐隐充当群氓首领的铁钩手最为难缠,“乐观点讲,我们最多只能再撑十分钟,然后就只剩收尸了。”
  “后援该在来的路上,”砚寒清笃定的声音从联络器内传来,“请龙子稍稍再坚持片刻。”
  这也要有命才能坚持。聚合起来的黑袍客已将战场分作两爿,大块头的紊劫刀被团团围住,梦虬孙才要分心去看他的境况,左肋立遭重击,洞庭轁光脱手飞出,情急之下,她全力踢向铁钩手的小腿,趁他跌倒的间隙握住无针注射器照着脖子猛扎一记。铁钩陷入门板的声响犹在耳边,他的行动开始变慢了。梦虬孙抬腿扫倒几个笨拙的黑袍客,首领不再行动,他们的攻势也随之减缓,倒是好办许多。洞庭轁光不知落在哪里,梦虬孙抬高声音道:“刀叔,你还活着哦?”
  “你刀兄活得好好的咧!”
  紊劫刀大吼一声,随手揪起一名被折断手臂的黑袍客充当盾牌在群氓中横冲直撞,很快便清出空地,那柄八纮稣浥锻造的短剑正躺在其中,他俯身欲拾洞庭轁光,一名黑袍客口中发出尖啸,陡然扑上来扼住他的咽喉。与此同时,铁钩手似乎已将解药代谢掉,他将铁钩从门板中拔出,又转动脖颈,以奇诡的角度将正脸转向梦虬孙,正是大凶之兆。
  联络器与身后同时传来“趴下”,梦虬孙不及思考便蹲身抱头,枪声几乎同时响起。两发子弹,其中一枚没入铁钩手的前额,另一枚则擦过紊劫刀的脸颊,命中几乎扼死紊劫刀的黑袍客。
  还算及时的援手三两下撂倒蠕动着靠上来的黑袍客,不冷不热地称赞同行的另一人:“好俊的枪法。”
  梦虬孙在面具下瞪大眼。看到鬼,这是哪门子的后手,有让人质来亲自驰援挟持犯同党的吗?
  疑似北冥缜的支援避开梦虬孙的视线,他拉起仍在咳嗽的紊劫刀,又把洞庭轁光抛给梦虬孙。梦虬孙的目光在他与另一名援手间游移,“你——”
  “叙旧还是先押后,”同行的另一名援手插进话头,又向摇摇晃晃站起身的铁钩手补过一枪,“雾化亡命水比香丸纯度高,再不快点出去,乐子可就大了。”

  “一面说要全力营救三殿下,转过头就不许四殿下的兵攻进去,”烈苍飞拉长声音,“锋王府这变脸的功夫,可是比苗疆四脚蛇还要来得高深。”
  才赶到不久的误芭蕉见站在不远处的通讯官一脸忐忑,便主动将人带到一边小声交谈。府兵队长才将北冥缜被挟持的消息传到锋王府中,她疾驰而来,正见烈苍飞在医院旁支着桌子乘凉,稍稍放着不管,他就连茶都泡上了。霄王千金之躯,固然不必亲临现场坐镇营救,但也完全能够另遣机伶能干的近臣主持大局。将早已失宠的烈苍飞踢来搅局,怠慢得近乎挑衅,好在这位长史带来的府兵人数稀少,即便要花功夫将其制服,也不会耗费太多力气。
  “砚秘书怎么说,”误芭蕉单刀直入,“有殿下的消息吗?接应呢,殿下只有一人,肯定也需要接应吧?”
  通讯官道:“殿下暂时安全,但里面的情况可不得了——”他瞥了一眼正摇扇子的烈苍飞,“医院的排风设备坏了,也不知怎么回事,屋子里漏了不少水火石粉。”
  误芭蕉的脸色一沉。以无根水为气罩的太虚海境环境独特,寻常的取火设备难以引火,原生的水火石是最主要的生火材料。加工水火石的工厂遭受祝融之灾是家常便饭,剩下的边角料若处置不善,甚至会引发剧烈爆炸。
  误芭蕉掐住掌心强自镇定:“都这样了,他倒是还赖在里面不走,对师相也算有情义。”
  通讯官嗫嚅不语,误芭蕉又道:“还有什么?”
  “没有了。哦,……还有,”通讯官吞了吞唾沫,偷觑一眼上司,小声道,“砚秘书他还说,水火无情,希望长史好好保重,切勿……切勿勉强自己。”
  原话是“不该过于倔强”,通讯官无师自通学会润色,希望能减少上峰收到讯息的怒火,误芭蕉冷笑一声,她见烈苍飞大感兴趣地伸长了脖子,便扬声道:“主辱臣死,我绝不放弃殿下。马上联络肃政台,守军不必来了,多要几套防爆装备,我也要进去。”
  “什么,防爆?”听见关键字,烈苍飞神情紧张起来,“里面到底怎么回事,不就是个普通的劫犯吗,怎么扯上了爆炸?皎凌衣,你这女人嘴里到底有几句实话?!”
  误芭蕉无暇理他,只见烈苍飞转来转去,嘴里翻来覆去都是“可不是闹着玩的”、“这么大的事怎么不跟霄王殿下说一声”之类的废话。水火石余料引起的爆炸有时能波及方圆几百米,误芭蕉愿为北冥缜而死,那是她的事,他不是傻瓜,讨这份差也不是为了送命。
  肃政台很快送来装备,误芭蕉从府兵中择出精锐,将设备分发下去,见拿着通讯器的烈苍飞汗出如浆,故意道:“问到没有,你家殿下怎么说来着?”
  烈苍飞暗暗叫苦,北冥异的联络频道向来由亲近的臣属代为打理,他的号码被降了级别,绝无可能与北冥异直接说上话。接电话的是他在鳞王府一同供职的老相识,他本以为伴风宵会顾念情谊稍加指点,不料此人被逐出官场后性情愈发怪癖,甚至建议他干脆找人放冷枪直接炸了医院,此事也算一了百了。——谋害王族向来是千刀万剐的重罪,对他来说,当然是一了百了。
  烈苍飞在原地转了两圈,见误芭蕉已穿戴好准备出发,赶紧扯住她的袖子:“你等等,还有多余的防爆装吗?”
  误芭蕉甩了两下,竟没甩掉这个牛皮糖,烈苍飞硬着头皮道:“给我一套,我……我也去。”
  “不必了。”误芭蕉径直将他推开,“肃政台派的消防队马上就到,到那时可千万滚远点,听明白吗?”
  片刻过后,医院内传来一连串爆炸声,玻璃碎屑向四周崩裂,夹杂零星尖叫与哀嚎,如雨点纷纷落下。
  消防车来得迟,抱头伏地的烈苍飞被穿着防护服的消防队员扶起时,才发觉自己身上的衣服早被汗水湿透。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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