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作搬运,已完结
游子安最近十分热衷于烘焙。
泰逢苦不堪言。
万古长空吃百家饭长大,对食物只要求从生到熟,开裂焦枯糖度失调的曲奇也接受良好,一个接一个默默吃下去,毫无怨言,逆来顺受。泰逢越看越害怕,赶紧拍掉他去拿第四块的手,小声道:“喂,小妹好好的得意之作不吃,发什么神经吃焦炭——”
“泰·逢,我听见了。”
泰逢哽了一下,“实话实説而已,听见就听见。没有厨艺天分就不要乱来了,我们又不缺人做饭。你根本浪费材料。”
游子安风风火火走出来,一托盘拍在几上,茶杯跳了跳,溅出几滴茶汤:“看仔细了,这还是浪费材料吗?”
嚄。
泰逢拿起一块,眯起眼看过半晌,对站在一旁的苏苓招招手,“小妹,去给我把老花镜拿来。”
游子安抱胸冷哼:“狡辩无用,垂死挣扎。”
垂死挣扎的泰逢咳了一声:“外观是合格,不过内在美才是真的美……醉啊,你来。”
游子安气得碾他脚背。
万古长空接过曲奇正要试毒,不料口袋中手机突然震震作响,掏出一看,屏幕上闪动千叶传奇的名字。旁边的泰逢眉毛一挑,说:“怎么老是他,挂掉挂掉。”
游子安拍他一下,万古长空将电话接起来,眉心却不由一顿。
“……您是?”
“千叶,”关山聆月顿了顿,道,“如果你很累,不必勉强自己和我説话。”
千叶传奇怔忡一下,意识到自己走神,道:“抱歉。”
“是竞标让你心烦?”
千叶传奇端起咖啡,只润了润唇,“这种程度?天都方面本可能是个麻烦,此前罗喉重伤入院,代为理政的火狐夜麟没有他的号召力和信誉,虽拉上他自己的家族企业做大旗,但月族的资金流问题也才刚刚解决,恐怕是没什么馀力撑一把内忧外患的天都对抗‘军督’。”
现今专注打理NPO的关山聆月与因作风强硬外号‘军督’的烨世兵权共事过几年,衝突不少,对他的大胜不置可否,道:“听起来一切顺利。”
“确实。”千叶传奇道,“只要素还真不要来找麻烦。”
“但你看起来好像不太顺利,”关山聆月话锋一转,“千叶。”
“……”千叶传奇道,“并无。”
关山聆月怀疑地瞥他一眼,道:“是吗?”
他斩钉截铁道:“绝无此事。”
“这么説,确实不顺了,”关山聆月颔首,放下了咖啡杯,“和你那位……秘书。”
“长空确实是我的秘书,”千叶传奇道,“为什么你说这个词这么犹豫。”
“因为我认为这个词回避了问题的本质。”关山聆月笑道,“或者加一点形容词,‘让人茶不思饭不想的俊俏秘书’?”
千叶传奇端起杯子。
“……你在这点上的趣味很不好。”
“为什么?难道让你在和我説话的时候走神的不是万古长空吗?”关山聆月故作顾盼之姿,“他今天不在。”
千叶传奇将整块覆盆子蛋糕推到关山聆月面前,头痛道:“蛋糕给你,我们换个话题。”
关山聆月搅了搅咖啡,没说话。
她与千叶传奇相识于一场不够专业的人口犯罪,罪犯笨手笨脚,按照妖世浮屠的吩咐本想迷晕千叶传奇,谁知却连无辜路人也一并迷倒。
试图逃跑然而接连失败后,两人被扔进废弃冷库,等待妖世浮屠进一步指示。
时值圣诞,据称,为迎合节庆的氛围,这群罪犯被社区内的教团成员塞了传单,要求一起出面打点街面的灯火,而身染沉疴的冷库在电路被工人修好后不药而愈。
疲倦飢饿的千叶传奇被冻醒后,字面意义上地暴跳如雷了。他用六种语言交替诅咒完妖世浮屠的两位要人,眼风扫向同样虚弱的关山聆月,“你也起来动弹!”
关山聆月看他认真地跳来跳去保暖,十分礼貌地拒绝了。
“对不起。……on my period。”
千叶传奇愣了一秒,果断将她拖起来。
“不动的话会更疼。”
他们先就著关山聆月打的拍子跳了排舞。
除了周围冷得要死以外,效果意外地好。关山聆月是残疾儿童复健计划的舞蹈教师,对眼前人十分惊艳,“你跳得很好,学过吗?”
“没有。”
“噢,那你学得很快嘛。”
“哈,你会发现除了这个优点外,我还有许多值得你称赞之处。”
在冷库里性命难保还要装逼,关山聆月差点脱了高跟鞋揍他。
跳完舞,蠢到家的罪犯还没发现自己的肉票马上要变冻肉。
千叶传奇冻得嘴唇发青,他喘了一会儿,道:“聆月,你的手机借我。”
“……”关山聆月道,“冷库屏蔽信号,紧急救援电话拨不出去,你确定?”
“确定。”千叶传奇接过手机,毫不客气地点开语音备忘,“反正都要死了,留遗书处理财产比较重要。”
关山聆月目睹这个从被丢进冷库就没露出过怯色的漩涡眉男子顿了一下,用略带沙哑的声音道:“长空……”
处理财产是假,留死后表白要这个叫长空的人不得安宁是真,关山聆月毛骨悚然,不顾隐痛的小腹,立刻提起裙子溜了。
此时距离从医院里吊著手臂爬起来的万古长空衝过来还有八分钟。
足够一篇缠绵悱恻的雀式表白説两遍了。
关山聆月拿回手机,千叶传奇道:“多谢。”
她说:“不用客气。”
两人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你不想录一份遗书吗?”
“因为我没有一份偌大的家资呀。”关山聆月拨了拨头髮,“我也没有一个一旦离开我就会一无所有的秘书。”
“……你对我和长空似乎有一些误解。”
“你那份长长长长的录音难道不是为了确认要在遗嘱里转移给他的资产名目吗?”
“我有专门的信托资产,如因意外身亡,全部收益会转进长空的账户。”千叶传奇皱眉道,“我只是在交代工作交接而已。”
“……”关山聆月心情复杂道:“总裁著实深谋远虑。”
千叶传奇又道:“长空也不是只有我一个人。”
説不好是一心热爱纯情小秘书的霸道总裁真的存在比较可怕还是霸道总裁本人长著纯情的小圆脸比较可怕。
还是衝进来的皱眉高挑男子踢开大门冲过来的瞬间才和她侃侃而谈万古长空到底有多么不懂事缺乏自我认知不能发挥能力的千叶传奇立刻眼一闭昏倒在这个男子胸口这个速度比较可怕。
目测是万古长空的男士不顾寒冷的温度和凄冷的氛围,毫不犹豫解开自己的外套将疑似昏迷的千叶传奇包起来。
站在万古长空后面一位相貌柔美但一説话喉结就动了的美貌白衣男子说:“你不是要我把他抱起来吧?”
“不用。”疑似万古长空的人探了一下千叶传奇的额头,“把他放在我背上,然后带那位小姐一起出去。”
白衣男子说:“……”
他表情扭曲地依言把千叶传奇放到万古长空背上,还体贴地用袖子在腹部打了个死结,接著转过来,彬彬有礼地问关山聆月还能不能走。
关山聆月的内心油然而生一股奇妙的波动。
这就是她与千叶传奇友情的发端,从误入罪犯的圈套开始,以不幸踏入修罗场终,非常紧张又刺激的一段经历。
更刺激的是关山聆月这个名字此后也加入了修罗场全家特惠套餐。她为残疾儿童复健计划四处奔波多年努力,结果第一次在网络上有了足够的搜索热度,还是因为被拍到和千叶传奇一起去幼儿园,被媒体猜测是否隐婚多年。
“聆月,”千叶传奇警觉地说,“你似乎心情不佳。”
关山聆月笑眯眯道:“没有,没有的事。”
“确定吗?”
“很确定。”关山聆月道,“我只是有点好奇,你和万古长空现在算怎么样?我听説他的那位……朋友,似乎已经出院了?”
千叶传奇顿了一下。
“如果你説苏苓,”他缓缓说道,“是,她已经出院了。”
关山聆月道:“那么万古长空现在应该是和他的朋友呆在一起了。”
千叶传奇道:“大概。”
“哦,怎么是‘大概’,”关山聆月调侃,“没想过骇掉他的手机随时追踪吗?”
千叶传奇道:“有这个必要吗?”
他敛眉,将冷掉的咖啡缓缓饮尽。
“聆月,”千叶传奇开口道,“长空恨我。”
“我知道不见荷那天会去杀苏苓。”他顿了顿,平静道,“长空恨我。”
咖啡冷透的酸苦在唇齿间逡巡。
苏苓在烤炉前计时。她手巧,没几下分好的麵糰便作了圆圆的兔子。在门口的游子安和泰逢打了几分钟眉眼官司,泰逢左手剪刀右手布示意他们猜拳解决,被游子安一擀麵杖否决。
苏苓洗掉手上的麵粉,举起PDA正要打字,游子安抢先一步按住她的手。
“苏苓,先等等打字,我有话跟你説。”
苏苓颔首,她看了一眼顺手带上门的泰逢,对游子安比口型道:谈什么?
游子安叹口气,心里只把怂得不敢问妹妹心意的泰逢骂了十八遍。
泰逢在阳台把接完电话的万古长空堵个正着。
“还是千叶传奇的事?”
“嗯。”万古长空道,“他病了。”
“他真行,真能挑时候病。”阳台积雪未化,泰逢打了个喷嚏,他挠挠头,道,“不考虑留下来吃晚饭?小妹本来还説要叫怨无敌他们一起来,不过游子安怕小妹会累,我也觉得可以再等等。”
万古长空直觉泰逢似乎还有话説,泰逢话锋一转,又道:“你就一定要走,万古长空?”
泰逢很少叫这个千叶传奇给的名字,万古长空低声道:“泰逢。”
泰逢又道:“你是马上走还是再坐一会儿?小妹在烤点心,你等一等就有得吃了。”
万古长空不及作答,泰逢忍不住摸了根烟出来,却没点,低声道:“你那剥皮老闆对我们可真是意见很大了,淨会挑好时候叫走你。”
万古长空手指颤抖一下。
泰逢説的是苏苓。
“苏苓出事那夜,我要长空陪我参加酒会。”千叶传奇道,“不见荷的行动我早收到消息,酒会当然也是一早安排好的。”
万古长空善饮又可靠,挑他陪伴以帮忙挡酒无可厚非。大祭司因嫁女一事亏欠万古长空,有意弥补一二,也著力推荐由他代鹰无眼担任贴身随扈陪伴千叶传奇。他刚被日盲族接纳便进到日罗山高层为族群领袖近身服务,正是热情膨胀的时候,就算千叶传奇提出更无礼的要求,也难説他是否会拒绝。
他在酒会上代千叶传奇饮下许多敬酒,深恐不及赶回参加苏苓的唱片发行庆功会。千叶传奇被保护得很好,滴酒未沾,主动提出要载他去苏苓与游子安合住的公寓,简直令万古长空受宠若惊。他在后座因酒精熟睡时,万万想不到等他们开赴公寓楼下,只听见衝天的刺耳警铃。
现场拦起警戒綫,苏苓被担架匆匆抬上救护车,唇角淌满鲜血。
关山聆月关切道:“千叶,你还好吗?”
“我当然很好。”千叶传奇唇角勾了勾,道,“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不会为这种事内疚。”
千叶传奇陷在柔软的椅子里,只觉世界仿佛无声涌动的潮浪。
“聆月,我的头好痛,暖气开过了。”他不由揉捏眼角,“通风也要换。”
关山聆月拢了拢披风,道:“可是我没有感觉呀。”
他唔了一声,似乎正要发表一番大论,不料手腕一动,竟带倒了杯碟,茶匙在地上弹跳,叮地一声不动了。
“千叶!”关山聆月探过来握住他的手,发觉冰得不同寻常,“你怎么回事?你病了?”
“我没事,”千叶传奇抽回手,他没有察觉到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这几天有点伤风,已经吃过药了。”
“……那你还点朗姆酒咖啡!”关山聆月拧眉道,“我送你去医院。”
千叶传奇摇了摇头。
“长空,”他的胸口一起一伏,“……帮我打给长空。”
‘这就走吗?’
万古长空从衣帽架上取下自己的外套,苏苓拍拍他的肩,将手里的保温袋递给他。
“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馒头菜包和水饺,”游子安插话道,“这些当然都是没有的。”
苏苓无声地笑起来,举起打好字的PDA,‘半糖的点心,可以当宵夜,病人应该也可以吃。’
万古长空心头一颤,接过保温袋,“谢谢。”
“对嘛,小妹手艺这么好,吃了一下午游子安的杀人饼乾,也要可怜可怜自己的胃……嗷!”泰逢捂著被拧过的胳膊,在游子安的阴影里咬牙硬撑:“总、总之,有机会再一起吃饭。”
“嗯。”
“醉啊。”
万古长空回头,条件反射接住扔来的车钥匙,猛揉胳膊的泰逢满脸苦大仇深:“别挤公交,也不怕你那剥皮老闆等不及你到就病死了。”
万古长空愣了一下,郑重道:“多谢。”
游子安揽过苏苓的肩,道:“雪没化透,泰逢换过防滑轮胎,不过还是当心。”她顿了顿,又道:“你不是医生也不是阿司匹林,不用开太快。”
“我知道。”万古长空踏出门,他一一回望这些朋友,忍不住又说一遍:“多谢你们。”
苏苓朝他挥挥手,他回过头,便向千叶传奇而去了。
“千叶,”关山聆月轻声道,“有机会,还是要对他坦率,好吗?”
头很晕,四肢隐约有麻痹感,酒精放大了药性,千叶传奇脑海深处火山与海啸交错喷发,却故作轻鬆道:“过分操心你的绯闻男友与你无关的感情生活,聆月,你真是善良。”
关山聆月道:“正是。如果我不够善良,应该把你在我面前説过的和万古长空有关的那些话一一录下来寄给本人听。”
“……真是多谢你高抬贵手了。”千叶传奇合上眼,“不过我也不在乎长空怎么想。”
他慢慢屈伸手指,试图缓解麻痹,“苏苓确实没有死,他也确实不能离开我,如此而已。”
关山聆月叹口气,她的馀光瞥见匆匆赶来的瘦削男人在遥星的陪伴下走进员工通道。
“对你自己也要坦率啊,千叶。”
三言两语解释过千叶传奇症状的由来,关山聆月又开了一次员工通道,好方便万古长空低调地带人离开。
电梯里,万古长空道:“我送你去医院。”
“不行。”千叶传奇断然拒绝,他几乎控制不住身体下滑,手臂挂在万古长空脖子上,靠后者的支撑勉强站直身体,“被拍到股价会跌。”
等到了车库,万古长空扶著千叶传奇在车后座躺下,脱下外套盖在他身上。
外套上有甜味。瘫在后座的千叶传奇冷不丁道,“去见泰逢他们了?”
万古长空应了一声,没有多言,径自发动了汽车。
“哈。打扰到你了。”千叶传奇扶著座位直起身,“送我到家你就可以回去了。”
万古长空只道:“先休息。”
他转动方向盘,缓缓驶出车库。等红绿灯的间隙他看了一眼后视镜,发现千叶传奇紧紧裹著他的外套,倚在窗口缩成一团,已合上双眼。
千叶传奇不与大祭司一同居住苦境拨给日盲族领袖的官邸。为工作方便,他另外买下一套跃层作为起卧之处,以一族之首的身份来説,实属十分朴素。
万古长空用自己的掌纹解锁,将千叶传奇背进卧室。
“你可以走了。”千叶传奇躺在自己的床榻上说道,“万古长空。”
万古长空见他眼睛也睁不开,两颊汎著不自然的薄红,“我去联係天大夫。”
“区区伤风,劳动医邪,岂不笑话。”千叶传奇软绵绵地抬手为自己解扣子,“我没那么容易死。”
万古长空犹豫片刻,还是过来替千叶传奇将扣子一颗颗解开,换上乾净的睡衣。
“至少要通知大祭司。”
千叶传奇嘟囔一句随便你,接著又道:“你去找苏苓吗?”
他鼻音浓重,嘴唇微张帮助呼吸,像躺在乾枯河道上的鱼。日罗山集团董事长少有这么狼狈的时候,自离开咖啡馆,他已对万古长空断断续续説了三遍类似的话,恐怕自己也意识不到。
万古长空朝千叶传奇的额头伸出手,却又缩了回来。
无论如何,至少要等到大祭司来。
Fin.
猫化番外一则:説时迟那时快千叶传奇砰地一声变成了猫
大祭司带来的医生是位相貌和善的中年人。他量过千叶的体温,立刻建议打退烧针。
万古长空本打算等大祭司到了就走,奈何这位身份高贵、又几乎连番毁去他生活的老妇人似乎有话对他说,于是他便在客厅规规矩矩等著,直到家庭医生离开,大祭司从千叶传奇卧室出来。
“长空。”双眼蒙著布条的老妇人缓缓道,“辛苦你了。”
万古长空不知如何作答,照顾日盲族的领袖太阳之子本属族民分内之事,千叶传奇又照商业标准为他的劳动支付高薪,公平交易,他实在没有“辛苦”之处。
万古长空垂下头,道:“我不觉得辛苦。”
大祭司唔了一声,似乎也不知该如何继续。两人身份悬殊,仅有的联係,便是其女释女华与万古长空曾有的一段姻缘,与释女华独女不见荷毁去万古长空挚友苏苓声音之事。为免尴尬,千叶传奇一向不叫两人独自相处。大祭司长居官邸荣养,日罗山关键事务决策少有她的参与,也是为千叶传奇故,两人才又重逢。
“太阳之子怎么样?”
大祭司道:“用了药,已睡熟了。”她顿了顿,又道:“苏苓姑娘现在如何?”
万古长空微微敛眉,仍道:“苏苓已出院了,现在与兄嫂住在一起。”
“那就好,那就好。”大祭司似乎放鬆下来,她斟酌一会,又道,“若有机会,不妨带苏苓姑娘来日盲族来走一走。鹰无眼长子已经上了中学,长空,你的年纪差不了他几岁。”她住了口,没有再说下去。
释女华远在海外求学,至今仍是单身。大祭司此言令万古长空心头一阵激荡,却是强自按下怒意,平静道:“我会问她的意思。”
回家路上下起了小雪。
万古长空本打算一路开回泰逢家,连钥匙带车一起还回去,思及大祭司的试探,又微妙地觉得自己无顔面对被牵扯进来的泰逢兄妹。他到加油站加满油,又买了一杯咖啡,返回时却见车前盖上缩著一团黑黑的东西,雪花落在它身上,很快便化了。万古长空将咖啡换到左手,隔著手套轻轻拂去水珠,掌下柔软,随呼吸一起一伏,便利店的灯光从身后投来,落在睁开的蓝眼上。
是一隻黑猫。
万古长空知道每到寒冷的时候总会有流浪动物靠车引擎的温暖苟延残喘,但遇上这样的事还是第一次。他呼出白气,环顾四周。灯光零星闪烁,将它留在加油站不失为一个选择,但——他低下头,黑猫深深凝视万古长空的眼睛,甚至微微抖了抖鬍鬚,令后者生出一种微妙的错觉,仿佛第一眼便令这隻猫生出了不捨之情,仿佛他不将它一同带走,便会令它伤心。咄咄怪事。
“别怕。”
万古长空试探著朝黑猫伸出手,黑猫伸出一隻爪子搭在他的绒綫手套上。它浑身乌黑,爪子却是白色的,如踏雪留痕。万古长空没忍住,轻轻揉了一下毛乎乎的爪子,便将猫抱了起来。
它很冷,浑身微微发抖,在万古长空臂弯中缩了缩,甚至出了爪子挂住他的衣服,如同深恐万古长空会将它丢下。
万古长空按捺心头涌上的酸楚,重複道:“……别怕。”
他拉开车门,将它放在后座,心想在把车还给泰逢前恐怕得换一套座椅了。
黑猫很安静。
万古长空带它去兽医院注射疫苗,虽对围上来的医生护士颇为不耐(焦虑地甩来甩去的蓬鬆尾巴可佐证),毕竟不曾给这些高大的两脚兽一爪或一咬,护士絮絮叨叨地称赞万古长空肯带一隻成年的猫十分有爱心,被医生一激,便半开玩笑地来讨电话号码。
万古长空正待拒绝,只觉手腕一沉。黑猫的白爪子拍在他的手腕上,似乎是为了阻止他掏出手机。它对万古长空出了爪子,似乎有点不快。
万古长空没往心里去,他还以为是疫苗的针剂注射进肌肉过于疼痛,便轻轻揉了一下它的后脑。
医生却眼光锐利,笑道:“流浪猫粘人,最怕主人有了新欢就忘旧爱,这隻刚刚被捡回来,危机感很重啊。”他想了想,又道,“要不要乾脆连绝育手术一起做了?”
黑猫猛地抬起头,蓝湛湛的眼睛盯著万古长空,后者被灼灼目光看得胃里一阵发憷,一面梳理猫耳后打结的毛髮,将粘在上面的污物轻轻捻下来,一面推脱道:“下次再説吧。”
谁知道到时候猫还在不在。
泰逢对爱车被用来接猫上医院这件事并无反对,车座皮套没有明显损伤,便大度地否定彻底更换车座的计划,只要大洗特洗一番便算完事了。
游子安想法更多,她以毛绒绒有助于降血压为由要求万古长空献出自己新得的猫咪供衆人,“玩赏”。
此之谓“聚衆吸猫”。
“它有一点领地意识……”来开门却被黑猫抢在前面守门的万古长空叹了口气,如此为黑猫与泰逢在门口对峙了快三分钟的现象做注。
泰逢被黑猫瞪得心有馀悸,迈左脚也吼,迈右脚也吼,弓著背出爪子,长毛猫鬆软的尾巴炸开来,比平时还要蓬一倍,看起来像要随时把人赶出去的小狮子。
被万古长空从背后冷不丁抱起来的时候它还在挣扎,爪子扎进他的衬衫,看得泰逢肉痛。
黑猫从万古长空怀里一蹬,施施然跳上猫爬架,将柔软多毛的爪子塞进胸口底下,任万古长空怎么温声赔礼道歉也不肯睁开眼睛。万古长空伸手试著揉弄一下它的尖下巴,险些被咬一口。
“醉啊,”泰逢心情十分複杂,“你的伤不要紧吗?”
万古长空看了一眼手腕,“不要紧,用水冲一下就好了。它不是很喜欢被抱。”
泰逢摇摇头,决定今天过后把这隻猫和它的一切赶紧从脑内删除,彻底删除。
……看万古长空低声下气哄猫实在是太刺激了。
这个努力很快因为到处都是的猫爬架和猫抓板失败了。
被两道犀利冰冷的视綫看了十分钟,泰逢忍无可忍,终于道:“醉啊,难道你就不觉得这隻猫有问题吗这鼻孔看人的表情简直和你那剥皮老闆一模一样——”他的手往黑猫一指,坐在猫爬架上十分端庄的黑猫张开嘴,他迅速收回手,却见黑猫打了个呵欠,慢条斯理地伸了个懒腰,跳了下去。
游子安平静且有力地吐槽道:“你漫画看多了吧泰逢。”过了三秒,她补充道:“不过我也觉得这猫微妙地让我想起了……某个人。”
放下食物与饮料的万古长空将绕著自己的小腿走来走去的黑猫抱起来,难得露出微笑,道:“会吗?”
黑猫圆圆的眼睛似乎微微睁大了,它在万古长空怀中象徵性地挣扎一下,接著便埋首在宽厚温暖的怀里不动了。它的尾巴悄悄缠在万古长空手腕,这恩爱粘人的姿态看得泰逢忍不住吐槽:“……你刚刚还説它不给抱。”
万古长空似乎卡了一下,道:“全看它的心情。”
坐在游子安身旁的苏苓探身过来,想伸手捋一把黑猫油光水滑的脊背,孰料黑猫身子一扭,很快又从万古长空的臂弯挣脱了。
“……”这特么看起来更像某个人了。泰逢张了张嘴,决定不説话为好。
苏苓试著用新买的猫玩具逗弄黑猫,却屡屡被拒。
万古长空在她身旁蹲下,“没有猫薄荷的话它不会理人的。”他把装著碾碎猫薄荷的瓶子递给她,伴随一声威慑的低吼,黑猫猛地一爪拍下,在万古长空手背留下长长的三道血痕。苏苓似乎看懂了什么,忍俊不禁,她拍拍无端惨遭爱猫攻击百思不得其解的万古长空,微笑慈祥又狡猾。她将瓶子还给万古长空,却不再追逐黑猫,径自回到兄嫂身边一块聊天。
周一,千叶传奇没有出现在日罗山的例会上。
大祭司代为主持,所幸也无新的事务需要讨论,只需按照千叶传奇此前制定的计划按部就班报告工作进度即可。
以千叶传奇工作狂的脾气,例会也可以视频会议替代,看大祭司憔悴的神情,这位董事长眼下恐怕糟得起身也做不到。
据鹰无眼转述,千叶传奇本是普通的发烧,但因调理不当,或又受了风,现在已转了肺炎,被安排到信任的医院静养。
万古长空本打算下了班去探望,转念一想若自己专程去探望,被有心人抽丝拨茧查出千叶传奇的健康不佳,只怕他心心念念的股价又要下挫了。
于是便打电话给明珠求瑕。后者最近刚做完手头的活,正闲得发慌。
“你的房子还是这么缺乏品味……”明珠求暇的话音戛然而止,万古长空眼睁睁看著他鼻头汎红双眼含泪,惨绝人寰地连打了三个喷嚏。
他扶著门框,看万古长空腿边鑽出一隻油光水滑的长毛猫,立刻就悟了。
活了三十多年第一次明白自己对猫毛过敏的明珠求瑕迅雷不及掩耳抽出万古长空递来的纸巾掩鼻,他从进门起几乎停不下打喷嚏,现今看到罪魁祸首跳上万古长空肩膀耀武扬威,简直怒不可遏:“……要么脱了那件外套,要么你也离我远一点。”
万古长空应了句好,刚把外套脱下来方便黑猫随意蹂躏,但见一道黑色闪电平地跃起,万古长空只觉背上一沉,脖颈后贴上一段温暖柔软的毛绒,他望向明珠求瑕,眼神中透出一丝难言的情绪。
“……”
万古长空家的暖气设备不佳,要他脱外套已是极限。
面对挂在万古长空颈后、尾巴得意地甩来甩去的黑猫,明珠求瑕面无表情把纸巾揉成一团。
他妈的。
万古长空从厨房里出来,见戴著口罩的明珠求瑕与黑猫分坐沙发两侧,显然万古长空一走,彼此相看两相厌的一人一猫便分占两侧山头。若非条件不允许,难説他们是不是会乾脆把一座沙发一劈为二,幸好没有。在微妙得极不寻常的气氛里,万古长空只将酒菜摆上茶几,并不多言。
“……”明珠求瑕瞥一眼插上吸管的啤酒罐,瓮声瓮气道,“很体贴嘛。”
万古长空伏身轻揉一把趴在外套上不大愉快的黑猫——不知何故,他就是这么微妙地觉得——难得调侃道:“好兄弟,不必客气。”
本以为能和平地看完一场球赛,孰料万古长空刚在明珠求瑕身侧坐下,方才还在沙发扶手上高冷农民揣的黑猫马上跳起来,一路踩过万古长空的大腿,硬是在两人之中挤进去,安安稳稳占了个位置。
被迫往旁边挪的明珠求瑕抱怨:“这猫有恋主癖吗?”
万古长空忆起日常抗拒拥抱连著在他手上开了几条口子的黑猫,犹豫道:“……没有?”话音刚落便嘶了一声,黑猫在他虎口轻咬过一口,却在跳上他的大腿后被温柔地搔了搔耳后。
“你很危险。”明珠求瑕吸溜一下啤酒,肯定道:“而且马上要走上不归路了。”
万古长空啜饮一口啤酒,继续爱抚难得乖顺粘人的猫,“什么不归路?”
明珠求瑕暴力拆开一包鱼骨头:“千万千万不要去*猫啊,朋友。”
“……”万古长空感到掌下的黑猫一僵,移开手无奈道:“这是什么玩笑。”
明珠求瑕一面咀嚼一面道:“你猜。”
“你是故意的吗?”
黑猫趴在床榻中央,夜灯昏暗,它的瞳孔张开,看起来乖巧得不得了。
它今天特别粘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和明珠求瑕犯冲,泰逢游子安来的那天,也不过是难得地想怎么抱就怎么抱,今晚明珠求瑕説起要留宿,他们打开房门,才发现黑猫一早无声地窜到卧室占山为王。
沙发和卧室有猫毛,客卧又没有清扫过。虽然不过随口一説,但被如此明晃晃地抵制,明珠求瑕简直气笑了,“你这猫是吃醋长大的吗?”
万古长空自感打捡猫回来从未体会过这等热情的待遇,果断推卸责任:“不要生气,它只是特别不喜欢你罢了。”
“我为什么要因为这个生气!?”
结果明珠求瑕被赶去了附近的酒店。
这么粘人又排斥外人,也不知是什么经历造成的,万古长空本想将它请下去,但看著那双不觉透著恳切的蓝湛湛的猫眼,叹了口气,心想还是算了。
到第三周千叶传奇都未露面。
各项企划虽有条不紊地进行,但除日罗山的商业计划外,有一些与日盲族有关的文化会议实在推脱不得。万古长空虽身为千叶传奇唯一的秘书,也有不能代为出席的场合。
肺炎固然凶险,但千叶传奇年轻,又是日盲族首领,论理不该为如此缠绵病榻,董事会成员固然严守口风,却难堵有心人捉风捕影,拼凑出一副日薄西山的图景来。
万古长空提出要见千叶传奇一面。
“……你去一去也好。”大祭司看起来倍加苍老,“太阳之子如果知道你来看望过他,会很高兴。”
千叶传奇昏迷了三周,原因不明。
各项生命体征平稳,也不曾存在任何脑损伤……他只是睁不开眼睛。
万古长空在千叶传奇床榻旁坐下。
他醒著时,最讨厌别人因这副相貌将他混淆成素还真。万古长空想,不知那位闻名苦境的素还真睡熟时,是否也有这样安详的、儿童般的神气。
千叶传奇闭上眼睛,便不再有那追著他不放的逼人视綫。
万古长空的目光落在千叶传奇平缓起伏的胸口,无来由地、心头微微涌上一股怅然。
要追根究底,却也没有任何意义。
“你的猫呢?”
明珠求瑕左顾右盼,满意地发现屋内没有任何可疑的毛绒绒暗中观察,结果刚摘下口罩便为沙发上残存的猫毛打了个喷嚏。
万古长空一边拍打被子一边说:“跑掉了。”
猫是在他探望千叶传奇的那一夜跑掉的,玻璃窗被推开了一条三指宽的缝隙,倒是没想到一隻猫能瘦成这样。
“好可怜,”明珠求瑕冷酷无情道,“看那猫粘你粘得这么紧,我以为起码能看个猫咪变美女以身相许生小猫的聊斋故事。”
万古长空瞥他一眼,道:“那是公猫。”
“……”明珠求瑕道,“那就除掉生小猫那段。”
万古长空道:“你的过敏好了吗?”
哪壶不开提哪壶。明珠求瑕气哼哼道:“你呢?恋猫癖可是无药可医的。再养一隻?”
游子安听説了这等惨事,专程贴了告示为万古长空寻回“一生所爱”,怨无敌还敲锣打鼓张罗要为他再“娶一头猫”。
万古长空放下拍子。
“算了。”他説。
千叶传奇不明原因的昏迷总算告一段落,他周一出现在例会上时,几乎人人都松了口气。企业里有不少日盲族混血的职员,他们在这位不看血统的东家手下干得好好的,可不想又回到排外保守的旧日盲族时代。
万古长空将积压的文件和日程一一递交给千叶传奇过目。所幸他昏迷的期间没有任何大事发生,否则千叶传奇一回来,怕是又有人要吃瓜落。
“长空。”千叶传奇忽然开口,万古长空不明所以,只见千叶传奇比划了一下胸口,似乎正在斟酌言辞,他低下头,发现自己的外套上竟粘了几根细细长长的猫毛。因末端发白,在黑色的西装上看上去便似几点灰尘,格外显眼。
“抱歉。”他试著拨掉,却发现猫毛与他的衣料相处得过分融洽,一时难以处理。
千叶传奇拉开抽屉,拿出一卷宽胶带,示意他俯身。
他微微一怔,却发现千叶传奇撕开胶带,熟稔地粘掉西装上的猫毛,并无不虞。
那双深蓝色的眼睛如此专注地望向他的胸口,于是那句“不用劳烦”,便无论如何,也説不出口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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