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装能写原创,其实已坑。
“于万河之母臂弯深处,酒海金色的潮浪中,众龙之主升起了。”
板车在略显泥泞的官道上辚辚行进。伴着在黑骡脖颈下晃动的铃铛,车夫卷起舌头吹口哨。官道上碎石密布,即便骡车走得不快,仍免不了颠簸。车夫侧耳聆听瓜果在板车上弹动的声响,扬鞭催促步履蹒跚的骡子,“少爷,刚才那几下没颠坏您吧?”
坐在车尾的年轻人眉心微蹙,刚道了声“没事”,车座便陡然升高,旋即重重跌落。车夫哀叹着从车架上跃下,留在车座上的年轻乘客将险些被震掉顶盖的竹筐扶正后,一手抓过松动的绳索,将它重新捆起。查验完其他被绳索捆紧的竹筐,他才望向车夫,后者正蹲在车厢旁,苦恼地咬着拇指。
“怎么,”年轻的乘客问,“车轮陷进地里了?”
车夫拨弄卡在右轮下的土块,含糊道:“没事,没事。”他四下张望,正准备找根树枝将土块拨开,或干脆弄碎,再教那头行步迟迟的畜生使劲儿往前拉——花费这番功夫,势必又要拖延进城的时间。要是不能在日落前进城,就得在官道上过夜了。
年轻的乘客也跟着跳了下来。他虽是中等身材,却肢体修长,身上所穿短衫长裤,式样在随洲并不常见。这是个学生,才从外国回来不久。
青年轻轻拨动左侧的车轮,很快便得出结论,“得把车抬起来。”车夫瞥了眼挂在乘客腕间的手表,心中叫苦,这样金贵的首饰可不是人人能负担得起,眼前这位少爷可娇贵着哩。车夫鱼跃起身,匆匆抓住车座,“使不得,还是咱来吧。”
青年没应下,他解开袖口,将布料往上卷起,显然有意与车夫分担接下来的活计,像是那文人的手腕能叫车夫少用几把力气似的,“数到三,我们同时向上抬。”
车夫心中喊起号子为自己鼓劲,三声一到,车轮如期脱离囹圄,竟没费什么事,这便叫人吃惊了。他偷眼觑向身旁,这名年轻人已放下袖管。
“官道这样难行,”见他望来,这名青年侧过头,颇为体谅地说,“驾车往来并不容易。”
瞧瞧,这不就来了,见多识广的车夫对自己说,眼前这位温文尔雅的少爷十有八九就姓“项”。
在为随洲王室效劳的诸多贵族著姓中,项氏以庞大财富与姣好姿容闻名遐迩,而后者的盛名远比前者更引人注目。数百年来,出自项氏的王妃贵人不计其数,某位工于诗文又生性大胆的闲散王族甚至笑称,远在王都的四象宫“犹可无珍宝,不可无项妃”。项氏的青年男女宛如鲜花宝石,最好的留在王都,差一些的向各领地的都邑流去,眼前这位细眉凤眼的青年不外如是——多么洁白,人又和气,想来也唯有喷泉与花园环绕的石头穹顶才能将其蕴养。
见乘客已重新挨着瓜果落座,多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的车夫清了清喉咙,又扬起鞭子,在骡背上一敲。他自觉已同这位金枝玉叶建立起某种微薄的情谊,于是便主动攀谈,“还没请教少爷,您怎么一个人大老远跑来珠联?”
将他连人带车雇下的时候,这位青年便指示要去将近一百里外的珠联城。项氏的贵族子弟长途跋涉来到此地,略过了以温泉闻名的疗养胜地千池城,却选择在寂寥乏味的珠联城落脚,真是奇哉怪也。
“珠联确实确实不比千池繁华,”这名青年斟字酌句,也许车夫兴之所至的漫谈叫他感到困惑,“但总督驻跸于此,重大政令也由此处签发。”
车夫明白了,座驾上的娇客认为这会叫珠联显得独特一些,犹如王都之于王畿、龙脊山之于随洲。他摇了摇头,心中不禁对这名外表文弱的青年升起几分怜悯,过去的五六年中曾有多少人抱着同样的心情直奔珠联,他们最终失望离去。倘若珠联是本地的心脏,那本地距离寿终正寝也不远矣。“要是放到百十来年前呢,或许还有些说头,至于现在……”
“听闻总督府正准备整修官道。”这名青年极快地换过话头,略带生硬地安抚车夫,“待完工后,今后进出珠联应该会轻松不少。”
“有这事?”车夫纳罕地咋舌,两人不约而同向官道两侧张望,在死水寡淡的臭气中,半人高的稻谷处处可见,三指宽的叶片向下弯折,如同农夫弓起的腰与背。此时此刻,在行路者双目可及范围内,并无绳索与木棍充当标识,辟出即将被征用的“道路”。这事一时之间倒也说不出好坏。车夫的嘴角垮下去,口中仍说:“唉,总是从外地人嘴里听到‘好消息’,咱也是听够啦。”
沉默数刻,这名青年复开口道:“总督府——”
“别问了,少爷。”
车夫仍旧风趣健谈,但却不大情愿在那个话题上多做纠缠,“咱们是庄稼汉,哪里能知道总督府里的消息。”他收紧手底的缰绳,防止骡子拖着车架碾进牛粪,半打趣道:“打听得这么详细,您该不会是王上派来的钦差大臣吧?”
青年垂下眼帘,过了片刻,才答道:“不是。”
车夫“哈哈”两声,“咱就说嘛。”仿佛忘了此前的话题,他又道:“少爷到珠联是要干什么去?”
垂垂老矣。他提着行李,沿着称不上宽阔的街道行走,一路所见,多是粗陋的土坯房,叫卖食品与布匹的声音零落地响起,成交者寥寥。抱着孩子的妇女坐在门阶上,仿佛除了呆望稀疏的人群,已别无他事可做。排泄物、腐败的食物与其他令人不悦的气味混作一团,逡巡不去。没有医院,没有图书馆,宽敞明亮的商店更是无从谈起,而客栈仅在寺庙附近才能得见,自打二百里开外的千池城挖出新的温泉,这里少说也有七八年不曾有朝圣的他乡客来访。神庙门户紧闭,门外挂着生锈的铜锁。垂垂老矣,他望着这座以珍宝为名的城市,心想,车夫是对的。衰落的珠联已形销骨立。
他花了点功夫(三个铜子,换一杯加了古怪草药的茶水,没人能对那东西下口)才叫歇业已久的金银匠弄明白“行馆”与“客栈”的差异。他在找“行馆”,而非供朝圣者落脚休息的棚屋,是的,因为他是来这上任的。
行馆内负责登记的小吏对于职责一窍不通。他递上用于证明身份的文书,对方凑近展开的文件假意阅读,只慢吞吞地重复:“你从德泽来吗?是德泽送你来的吗?”
德泽,他在心中咀嚼新鲜的词汇,来之前他只稍稍翻阅过地图,上面没有标识其名的黑点,这座近似无名的小城在地图上能离珠联有多远?在此提及他旅居了三年的外国城市实在不智,于是他略带艰难地开口,以自己真正的来处辩解:“我从王都来。——王舍城。”
小吏睁大双眼,他疑心对方没能理解,只得象征性地征询过对方的意见,将笔与簿册拖到手边代为书写。从上方的笔迹看,他并不是前来赴任的第一人,在安顿好行李后,应当寻机与这些官吏谈谈,**如果他们还在珠联**。
他略带抗拒地接过粘手的钥匙,“从这去总督府该怎么走?”
“总督府?”小吏为难地抓了抓手背,“总督府不待外客。”
他的目光从小吏缩起的脖子划过,迟缓地意识到自己的表情已近扭曲。吓坏了的小吏打起精神为他解释,由于迟迟没能迎来就任的总督,早在两年前,总督府便已在领地事务理事会通过的决议下予以关闭,除非理事会通过新决议将其推翻,否则,只有经过授权的仆人能以清洁和整理为目的进入总督府。如此一来,非但外客不能入,连素来以侍奉王族眷属为荣的世仆也无法在官邸内安身,日月不在的居所,萤火之辉也失去意义。
但总督府并非仅是总督栖身的官邸。
随洲故事,千百年前,有德天子诏令宇内诸国臣服,天子威名遍及四海,气运加身,竟令原本隐没于南海深处的泽国上升,驮着泽国的巨龟甫与陆地相接,四体与头颅便化作岩石,紧咬陆地不放的龟吻便化作连接两地的礁石桥梁。
泽国久居海下,群氓披发纹身,口不能言,手不能书,群氓之首便请天子广施教化。有德天子甚为喜悦,便为无名泽国赐名“随洲”,遣使以律法、礼器相赠,又为群氓之首赐姓“随侯”,为天子代掌随洲内外政务。
蒙受天子恩德的随侯一脉最先习得的“教化”,便是分封诸子。除太子外,诸王子大多在成年后离京就藩,镇守名下分封的随洲四境,本朝随王正位时恰逢封君作乱,平定叛逆之后,便决意废止封国,改置领地,代随王统辖四边领地的臣属不再称君,而改称“总督”,仍以王室子弟充任。与过去的数十年相比,总督的任免与任期固然前所未有地更仰赖王都意志,但在此屹立的官邸,理所当然是昔日王府的延伸。
行馆内的陈设,按他所想,很难称之为宜人,扣除屋内弥漫的霉味,勉强还算整洁。他拖着立不稳的桌子,四处寻找能令其获得安宁的角落,最后索性掀开气味糟糕的床褥,就着坚硬的床板写完信。他没指望行馆内有听差,这里确实没有。
“送信得到近郊的妓院。”小吏觑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补充,“那里常有人等着跑腿。”
荒谬至极。
“……殿下!”漆皮鞋跟敲地的哒哒声由远及近,眨眼的功夫,气喘吁吁的年轻女官便出现在门口。她个子很高,身穿海外常见的硬布长裙,挽在脑后的发髻因疾走而略微松散,两颊更泛着微微的红。女官后退半步,对坐在桌沿阅读的男子屈身行礼,“领地事务理事会秘书冯柔质,没能及时与殿下接应,实在无礼,请您恕罪。”
话音刚落,她便得来“不必多礼”的赦免。冯柔质暗松一口气,对于眼前这位素未谋面的上峰倒是多了几分把握。生母早逝的二王子随侯瑜由现任王后抚养成人,与先太子关系融洽,又是唯一得殊荣外出求学的王子,常理来说,该是东宫故去后不做二选的热灶,可坏就坏在二王子少年时曾传出一则流言,风闻由于其母的缘故,今上并不喜爱这个孩子,详情虽已不可考,堪为王舍城化身的贵族们可没有那样大的忘性,随侯瑜未及成年便被封在远离王畿的边陲之地朱南,大约也说明了些什么。热灶始终烧不起来,冯柔质心中自有计较,好在远离权柄的二王子并不爱折腾人,对于为数不多的几位投效者而言,至少不是坏事。
“殿下目前就住在这儿吗?”被允许落座的冯柔质环顾四周,叹了口气,“您该早些通知我们的。”
不待随侯瑜吩咐,她便落落大方地谈起被关闭的总督府,“灯火柴米人工,林林总总加起来,实在是笔不小的开支。”冯柔质蛾眉微蹙,继续道:“而朱南历年上交的税收,在行省之中并不突出。”
随侯瑜颔首,肯定她的说法,“的确如此。”
朱南实非极恶之地。连同王畿在内,随洲共有九大省,朱南人口位居第五,上缴的税收则在六、七位徘徊,与其余行省相比,称不上亮眼,也不算太糟。
本朝初年叛乱的阴霾尚未完全散去,曾依附逆首的东南各地被分别划入行省后噤若寒蝉,得封总督的少年王子们则满怀雄心,无不指望在自己的“封国”大展拳脚,好令父亲高看一眼。毗邻朱南的两省分别由随侯瑜的两位异母弟掌管。三王子随侯㻗痴迷珍奇,在封地上弄出不少人命,他在随王默许下煮海为盐,仍不知足,为寻求世外奇珍进献随王,强逼海女在冬日下水采珠,险些惹出民变;四王子随侯琢素好风雅,就藩时追随的文臣人数众多,据闻在省内增设不少公学,却不曾听闻该省有任何出众之处。朱南因总督在外游学,政务由理事会全盘代理,名不正言不顺,政令推行难免滞涩。
三年前,随侯瑜得封朱南,对他疼爱有加的王后特意送来四位文武兼备的近侍,充当左膀右臂。那时他已决心离开随州,朱南却不能无人照管,代总督行事的领地理事会就此成立。临行前,他有言在先,绝不干涉理事会作出的任何决定,手抄的邸报却夹在以冯柔质名义发出的私人信函内,风雨无阻地送达隐姓埋名侨居海外的随侯瑜手中。
他望向冯柔质,她的双手在腹部规矩地交握,尽管垂着眼帘,但他仍记得初见时对方锐利有神的眼眸。只一眼,他便明白,她是个性格坚毅、言出必行的人。
冯柔质并非王后所引荐的文武俊杰。
侍奉随王的四大豪族景昭曲项,以景氏居首,项氏最末。抚养随侯瑜的王后便出自世家景氏,景氏子弟出将入相者众,更兼门生故交遍地,被戏称为“相族”,王后慧眼识人,所荐者皆是品学具出色的年轻人。
冯柔质则不然,她出身依附昭氏的小家族,父亲是中等武官,官声不显,只从允许冯柔质与兄弟一同修读大学来看,能看出是不拘礼法、性格疏朗的人。她在东宫为兄弟举办的践行宴会上主动与随侯瑜结识,赶在二王子远赴海外前为自己在朱南谋求一席之地。
自本朝任用首位女相以来,身份高贵的女子出任官僚虽已不再罕见,其中大多仍奉职宫中,协理王室事务,冯柔质主动投效王子之举委实惊世骇俗。思及自己草率留书四重臣之首为她作保的往事,随侯瑜不禁汗颜,好在冯柔质最终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实则他对这位女官也并没什么期望——最终在朱南站稳了脚跟,以冯柔质的出身,殊为不易。
即便当时当日留在朱南,倘若得知关闭总督府便能节省开支,料想他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姑且其余的疑惑按下,随侯瑜再次朝冯柔质点头,“你做得很好。”
时隔多年,再因这桩旧事得到封君肯定,不能不叫人意外,因力排众议而吃了些苦头的冯柔质不由展颜。她没看走眼,随侯瑜确实有些英主的气度。女官微笑道:“殿下过誉。”
随侯瑜不欲在这件事上纠缠,便换过话题,“我来时,常听人提及‘德泽’。”
冯柔质眼睛一亮,抚掌道:“正等殿下提这个。”
随侯瑜以目光示意她说下去,她却站起身,对随侯瑜再行一礼,“三言两语说不清,柔质斗胆,请殿下移步,亲眼一见德泽!”
随侯瑜被带到马厩前时不由一怔。他还以为冯柔质来时坐的是轿子。
冯柔质解开缰绳递给随侯瑜,“我本想骑脚踏车来——殿下从外国回来,肯定听过脚踏车吧?”
随侯瑜点头,冯柔质抓着马笼头拉近自己,粗鲁地爱抚马耳之间的皮毛,接着道:“我喜欢脚踏车,只是裙装太不方便,珠联的路那么窄,太黏,又太脏,要是半途摔一跤,面见殿下的时候就太失礼了。”
她娓娓而谈,说的尽是琐事,却无扭捏之处,也化解了并不熟稔的主从之间常有的尴尬,叫随侯瑜对她的评价愈上了一层。
冯柔质道:“请殿下恕罪,之后将由我领路,殿下需要放松缰绳,切勿催马快行。”
随侯瑜道:“应有之义。”
冯柔质一抖缰绳,口呼吁声,她的坐骑是杂了几丛白毛的黑马,随侯瑜试图靠近时还被打了个响鼻。为随侯瑜准备的则是一匹枣红马,性格温驯,绝无可能与黑马竞逐。如此安排多半顾虑到他在外留学,未必有机会常常驰骋,确是一番好意。随侯瑜翻身上马,心中却难免怀念留在王舍城的坐骑。
“殿下听过德泽,恐怕也有些好奇。德泽并不在地图上,距离珠联却不远。”冯柔质说,“德泽原本是珠联郊外的一片荒地,田里什么都不长,也没人指望这里能掘出金子。”
不待随侯瑜开口,冯柔质便接着道:“理事会把这片荒地圈起来,连同周边无人耕种的土地,准备修建一座新城。”
随侯瑜顿了顿,重复道:“新城?”
“殿下,”冯柔质举起鞭子,“您看这里,房屋与道路都并不适宜生活,因为建成已是六十年前时的事,用于排污的通路时常堵塞,无法适应如今多变的气候。从前的珠联以繁华的商贸闻名省内,但今时不同往日,去过千池的香客绝无可能转头回到珠联,无论是休憩还是朝圣,千池都已够格满足他们的需求。珠联是已荒废的枢纽,朱南可不能守着死掉的心脏度日。”
他们一前一后穿过珠联主街,冯柔质侧坐在鞍上,轻轻甩动缰绳。稀疏的人潮迎着马头向两侧躲避。如她所言,珠联的街道是多么狭窄,两侧的棚屋又是多么低矮。
在抛荒的田地另一侧,道路陡然变得平顺,一座高楼远远伫立在视线尽头,随侯瑜几乎挽住缰绳。尽管红漆已剥落不少,仍能依稀瞧见从二楼伸出的露台。栏杆浮着细密的花纹,穿红衣的年轻女人披着波浪般的头发倚在栏上,她的指缝间夹着点燃的纸烟。这是一座妓院。
注意到他的目光,冯柔质的嘴唇绷紧了一瞬,旋即扯开笑容,索性半开玩笑地说道:“殿下不是头一次来到这里了,对吧?”
随侯瑜应了一声,此前交谈时,两人不约而同跳过令人尴尬的一节——关于随侯瑜的书信是怎样通过妓院的听差送达在德泽办公的冯柔质手中,而去往德泽势必要经过珠联近郊,随侯瑜本想对此稍加解释,但冯柔质已决定按下不表,轻描淡写道:“到了珠联这个地步,也只有烟花之地能有几分人气。”
冯柔质的结论掷地有声:“这就是为什么需要德泽,殿下。”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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