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箫醉] 金雨 (未完结)

旧作搬运,已坑

  1.
  “此地——便是你的居所。”
  箫中剑一面轻叩门环,一面道:“父亲故去多年,我这个不孝子一心报仇,在傲峰滞留多年,几乎不曾回来看过,也不知家人是否还记得我这张脸。”
  宵垂首思索片刻,他不愿将姥无艳之外的存在视作“家人”,那张美得惊人的脸庞此刻在记忆中仍纤毫毕现,于是他略带疑虑道:“箫中剑,你说你的家人会忘记你的面容,是真实的吗?”
  “是才怪啦尢!”
  萧府两爿门扉訇然洞开。宵缓缓眨了眨眼,将槛中抄着手的小个子的形貌与脑中知识一一比对,最后得出结论:“猫。”
  他略带困惑地皱起眉,“猫,会说话?”
  “不要猫猫猫的乱叫,”会说话的猫胡须乱颤,脸色看着不大高兴,他抬起下巴对上宵悄悄探究的视线,以一种叫人啼笑皆非的老气口吻道,“对长辈要客气尢!叫我‘猫大人’。”
  立在宵肩头的雪枭“咕”地一声拍拍翅膀,险些叫对面的气势惊走。宵按下袖中夜刀,他已懂得不可对强者随意出刀,眼前的猫也许是箫中剑的朋友,他不太明白人的仪礼道德,但与朋友的朋友过招,原本也非快意之事。
  自称猫大人的小个子转过头,对一旁的箫中剑半是亲热半是埋怨:“还在门口杵着做什么,得请几次才进来?老人家腰腿不好,你这憨脑筋也不晓得主动心疼尢。”
  箫中剑不由莞尔:“又在说笑了。妖猫族不世出的剑师,怎受凡人寿数限制?”
  猫大人哼了声,在身负长剑的宵身上扫过一眼,侧身为来客让开道,“长得嫩生生,穿得毛茸茸,身上还背着天之神器——这是老三说起的,傲峰上的那个尢?”
  跟着猫大人一道踏入的宵脚下步伐一顿,只听箫中剑道:“不是。他叫作奈落之夜·宵,是另一个朋友。”
  猫大人唔了一声,将人引至花厅入座,又翻箱倒柜张罗茶水,箫中剑按住他的手:“不用费事。”
  箫中剑蹙眉道:“从方才起我就想问,大哥三弟怎么不见人影?在傲峰这些年虽有大哥飞书传递消息,到底有许多年不曾好好说上话了,也该一道坐下饮茶叙旧。”
  屠城惨事过后,荒城破败之景随处可见,一如亡者之城,矗立其中的萧府却是不同。含恨败于“飞”之剑招的萧无人当年出走傲峰之时,结义手足俱在,忘残年并月漩涡二人,单就武艺堪称一时豪杰,足可支应门庭,与昔年相比,此时的萧府实在寂寥得不寻常了。
  “是了,你还不晓得尢。”
  猫大人将冲了甜水的茶盏往宵眼前推,他从前应付过的小孩子可麻烦多了,照顾眼前这个也算得心应手。见宵双手捧起甜水喝了,猫大人才对箫中剑道:“老大没了,人就葬在后山,一会领你去看。至于老三——”
  “他不见了,连我也不知他眼下究竟在哪乱飞。”

  “冷醉怎样?”
  异度魔界第一铸师往剑炉丢了片铸材,嘎声道:“他怎样我哪里知道?等等他醒了,你自去问他吧。”
  月漩涡抱臂道:“推托之辞暗示对自身实力的怀疑。”
  不防被火燎了一把的补剑缺转头瞪他一眼:“你这小子讲话忒没礼貌,堂堂退休狼主需要怀疑自己吗?”他拨了拨火,对着窜动的火苗自顾自苦口婆心:“不过,虽身负武骨,到底凡人之躯,人身如何受得魔种淬炼?你若真正挂心,开始就不该将人带来此地。”
  月漩涡淡淡道:“听令行事,何来挂心。”
  第二殿代理魔君袭灭天来在傲峰吃过一次暗亏,对当日混战的三人念念不忘,下令月漩涡盯紧傲峰,便是为找准时机将人带回。除却弟子吞佛童子,他在第二殿并无亲近的部属,调兵遣将俱在第二殿殿主九祸眼皮底下,总有些不美。
  “别说那套虚的,我怎么没听说你在那个袭灭天来跟前总这样懂事。”补剑缺顿了顿,跟着又道,“他不是你那结义二哥的便宜朋友?不去看看不能安心,你索性就去,好过在这里和老头磨嘴皮子。”
  “与我何干。”
  补剑缺哼哼一声,听月漩涡脚步远去,心中忖道:嘴上说得硬,到底还是要去看嘛。
  恶火炉内缺桌少椅,唯一一把好些的已被摇着大蒲扇的补剑缺坐了,其余人等便没什么选择。来此议事的熬不过高热,长不过半个时辰也要走;来此受挫磨的,能在天魔池中占个位或也算优待。惜此地正在魔化改造另一员大将的紧要关头,相形之下少些分量的冷醉只得歇在补剑缺的锻造台。锻造台为整块天外异石稍加修整而成,坚不可摧,又寒冷入骨,纵然冷醉功体属火,躺卧在这张锻造台,不会比身在傲峰更好受几分。
  月漩涡伸手欲探冷醉种入魔种的丹田,掌心甫一抵上腰腹,深埋其中的魔种竟似受激失控,猛地撞上月漩涡掌心。魔种在冷醉丹田内横冲直撞,生生在腹部顶出一块隆起。冷醉四肢被缚,服下补剑缺调制的药剂,此时犹在昏睡,却因魔种躁动吐出一小口鲜血,指掌不觉扣紧束缚手腕的铁索。挣动间旧痂扯落,指缝又洇出几分暗红。月漩涡即刻收掌,正踟蹰是否该请补剑缺前来一观,其人便不请自来,一面还神在在道:“没忍住,动过他了?”
  月漩涡道:“冷醉在此已近一旬,应当有个结果。”
  补剑缺拍去手中炉灰,道:“人那话是怎么说的?试玉要烧三日满,宝剑锋自磨砺出,急要是能出结果,那阎魔旱魃急吼吼发兵,哪会先折在苦境一刀一戟之下。——总要叫他做完这场梦,醒来才好安心做魔界的先锋。”
  月漩涡漠然不语,补剑缺见他如此姿态,愈想多说几句,便又道:“死是死不了,活着也不好受。你且放心,此人功体特别,能叫魔种在他体内养起来已是命大,日后还有得罪受。”
  月漩涡仍是那句,“与我何干。”
  他注视面色苍白的冷醉,后者拧紧眉头,在撕扯丹田的巨大痛楚中,自牙关断断续续挤出一个名字。
  “……箫中剑。”
  “为什么……箫中剑!”

  傲峰十二巅,内中却有十三峰。常人只知山中有大机缘,却极少有命一试,盖因傲峰终年冰雪不化,一峰更比一峰寒冷。自第六峰起,草木不生,禽兽辟易,非体质殊异或功体超群者不可久留。功体稍弱者,在第十峰滞留不出一息,便有生命之虞,遑论第十一、二峰。
  冷醉自幼在傲峰长大,儿时体弱,父亲便将木屋设在第四峰。他年少贪玩,偶尔去前三峰玩耍,只为看一眼飞禽走兽,听一听山歌号子,不料后来险些被进山的猎户哄着抱走,正逢父亲推着柴车出山,总算免去一节风波。经此一事,父亲再不许他随意出入前三峰,长日寂寞,索性习武消磨时光。冷醉开始握剑,也不过五六岁。
  随年岁增长,冷醉与父亲往傲峰更深处走,能见生人的可能便更小了,偶有几个循天之神器消息来的武人侠客,也呆不长久。冷醉劝走一些,也送走一些,美梦最难令人割舍,他十四岁在第十三峰见了冷滟一面,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第十二峰寒彻血液脏腑,极少有人能抵达此地,至少自冷醉挪到十二峰练剑起,便不曾见过有人活着踏足。也许便是为着这个缘故,才叫他在瞧见雪中倒卧的黑袍人时停下脚步。冷醉将人翻过来,露出一张年轻俊俏的脸。那人身下还压着一册书,叫作《天之剑谱》,想来也是个对第十三峰有所求的武人。冷醉心中惋惜,手上动作不停,轻摇对方肩膀。在傲峰席地而眠,时候一长人便再不能醒来。若非那人鼻尖尚存一丝吐息,再可惜,冷醉也只能可惜地将人埋了……幸而他活着。
  冷醉努力许久,还学着冷滟的样,往那人手腕送了些内力,他们功体同样属火,于傲峰中与人无害。几经周折,那人叹息一声,终于睁开双眼。
  纵然对方周身气度叫人心折,冷醉总要在送一次之前,循例先劝过一遍,“毫无准备就上傲峰,你胆子确实不小。”
  那人侧过头望向冷醉,右手却在地上暗暗摸索,“是你救我?”
  冷醉将剑谱递上,“找这个?”
  武功心法是多数武人一生性命所在,这本剑谱也定是对方爱物,见对方摩挲封皮若有所思,为免像从前一般引动误会,冷醉解释道:“剑谱落在雪地中,我帮你捡起来了……我没有看。”
  那人颔首道:“我相信你。”
  人的相貌出众到一定地步,就是说起鬼话也能叫人信得无怨无悔。冷醉一面心中腹诽,一面又忍不住想,也许果真如此?“我叫冷醉,朋友怎么称呼?”
  “箫……”对方只望了他一眼,便移开视线,“箫中剑·剑无人。”
  有些怪的名字。冷醉在心中咀嚼一遍,爽快道:“那我就叫你箫中剑。”
  箫中剑轻应一声,似乎心事重重。冷醉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他将随身酒壶解下,“要不要来一壶暖身?”
  箫中剑腰侧剑伤未愈,又受寒气入体,冷醉料他走不出几里便会栽倒,硬将人架上拉柴的板车,一路走一路说些闲话,好叫他保持清醒。于是冷醉便知道,箫中剑身负家仇,一路寻天之神器而来。自然,来傲峰的人不外这些目的,只是最终能抵达十三峰见到冷滟的,一个都没有。在十二峰活下来的箫中剑是不一样的,未来之事无人料定,一切终究还看机缘。
  “你呢?”箫中剑道,“你为何在此?傲峰苦寒,于你功体不利,能在十二峰来去自如,想来也有一番际遇。”
  冷醉终于意识到,与外面有无数故事的游侠豪客相比,他的生活是如此简单,以至于被箫中剑这般问起,他竟想不出还能有什么与之分享,“我嘛,没什么复杂的过去。”
  父亲筑起的木屋在雪原露出轮廓,冷醉将车停下,“我在这里长大。”
  他呵出白气,搓搓通红的手,“傲峰是我的家。”

  2.  
  箫中剑比冷醉高出一个头,身量大约也略宽些,冷醉蹲在敞开的衣箱前,头一次烦恼里面没有合身的衣裳。箫中剑的里衣沾满污血,被寒气一冻,便似长在伤口上,粘成一块。不待冷醉去烧水用热手巾捂软布料,箫中剑便皱着眉,径自用剑挑开那片柔滑衣料。
  冷醉一面乍舌,一面匆忙翻出几包药粉,让箫中剑收敛伤口用。
  他的目光飘向父亲的衣箱。父亲与他的衣饰不多,两人日常起卧用具却一向分开打理。冷醉知道,父亲是有几件不曾上身的衣衫,还是他下山时用柴换细布、再付铜钱请山下的大嫂做的,未想父亲竟一次也没有穿过。
  冷醉将压箱底的里衣搭上胳膊,忽闻箫中剑沉声道:“——前辈这是何意?”
  来者必是父亲冷霜城。只听来人又道:“你与萧家若无关联,《天之剑谱》从何而来?”
  箫中剑道:“此乃晚辈私事,不便尽告。”
  他的声音拧起,似一条绷紧的弦。冷醉倏地起身,笑着插进话头:“父亲,这是我的朋友箫中剑。——箫中剑,你若再不好好包扎伤口,可就大事不妙了。”
  冷霜城与箫中剑交换过眼神,前者转过身推开柴门,又踏入茫茫雪原。箫中剑一手捂着伤处,一手握紧佩剑。他锁紧眉头道:“我是否得罪你父亲?”
  “哪里。”冷醉示意他抬起胳膊,箫中剑对待伤口过于敷衍,冷醉用沾水手巾拭去开裂处溢出的鲜血,上过药再用布条裹紧,只听隐忍的闷哼一声。冷醉偷觑一眼,箫中剑额角冷汗涔涔,亏他忍着伤与父亲对峙。冷醉避过伤处,手脚利索地打上活结,“我父亲一向少与陌生人说话,就连我,十天半个月听不到一句也是正常。他会主动开口,也许对你有几分兴趣,或是关心。毕竟在第十二峰上活下来的人,迄今为止也不过四个。你是一名幸运儿,箫中剑。”
  “四人?”
  箫中剑确实与父亲身量相仿,一件寻常细布做的里衣穿在他身上竟也穿出黄袍派头,冷醉捏起里衣的肩膀比了比,“大了点。——好奇第四人是谁吗?”
  “除去我父亲冷霜城,以及我之外,”冷醉道,“还有一名……也许你有缘见到的人。”
  箫中剑应一声,又道:“多谢你。”
  药效上来,他面上隐约的痛楚之色终于稍缓,冷醉不由也微笑:“何必再说谢?都是缘分。谢来谢去的可没意思,等你伤愈,咱们也来演两招,看看是你的剑招强,还是我的剑式利。”
  箫中剑本已在药效下合眼假寐,闻言便撑起精神,“你也是剑者。”
  冷醉乐了,指指自己的脸,“我看着不像吗?”
  箫中剑一笑,声音中染上浓浓倦意,“箫中剑拭目以待。”

  冷霜寒舍外,冷醉箫中剑分坐石桌两侧,正中摆着一块划出数道纵横的木板,勉强算是个棋盘。冷醉将石子依色分拨,石桌对面的箫中剑拈起一枚黑色石子,亦微微一笑,眼前的石子连边缘毛糙也仔细挫去,冷醉着实费了一番苦心,“我不善弈棋,双陆还算打得好些,倒难为你找这些材料了。”
  “黑白石子,有了,刻上三角的木板,也有了,啊,还有骰子……哎,说这些多无趣。”冷醉兴致勃勃将粗陋的棋子照箫中剑指点摆好,“你剑伤未愈,剑法是不能切磋,总不能叫你凭空比划。既然这样,做点别的消遣一番也不坏?我不懂这些,只赖你教我了。”
  箫中剑摇摇头,道一声不敢托大,便轻声为冷醉解说起双陆棋该如何走。听了半日,冷醉始终似懂非懂,他从未见过樗蒲博戏一类的玩物,只说闻名不如一试,也许与萧中剑共同走一遍棋路,不通的也便通了。
  若箫中剑不善棋道并非托词,冷醉于弈棋上的天分想是真正叫人不忍。他与箫中剑一同掷出兽骨磨成的骰子,撑着脸思忖片刻,仍不免掩住额头长叹,“这,我到底是该挪哪个子……好,就这个。”
  箫中剑带笑的眼神扫他一眼,口中仍正经道:“走十六位,先锋孤军深入太过,若遭黑子背袭一击,恐有受困之忧。”
  “那这个?走八位的总行吧?”
  “八位走十四步,进二十二位,承前启后,倒也是稳妥之着,”箫中剑摸着下巴沉吟,“只是……”
  “唉,你这又在‘只是’什么,”冷醉哭笑不得,抬手去抓棋子,数着数跳格子,“消遣而已,哪里需要这样挂心,就走八位。”接着便催促箫中剑再掷骰子,“该你了。”
  “——箫中剑。”
  来人沉声一喝,两人言笑声霎时一顿,冷醉立时起身,“父亲。”
  箫中剑拧起眉头,同样起身利落一礼:“前辈。”
  冷霜城瞥一眼石桌,又对上箫中剑,冷冷道:“有人要见你。”
  “不知是何人?”
  冷醉心中一动,只听冷霜城续道:“隐居傲峰的织剑师,冷滟。”
  箫中剑又道:“借问前辈,我该如何拜谒这位冷滟前辈?”他明知自己将与十二峰中最后一名异人见面——此人甚至将关系天之神器与复仇的命运,应答行止之间仍一派倜傥,不见喜怒形于色。冷醉心道,若连这样的人都不得机缘,那也实在太说不过去。
  冷霜城道:“别急着欢喜,冷滟见你之前,仍需满足一个条件。”
  箫中剑抬起眼,对上冷霜城视线。“请前辈明示。”
  冷霜城目光转向箫中剑身后,徐徐抬手一指,“胜过冷醉。”
  箫中剑冷醉面面相觑,冷霜城重复道:“若你真想见她,那就胜过冷醉。这便是冷滟的条件。”
  冷醉伸手握住箫中剑肩头,轻轻一晃,“又在犹豫什么?这可不是什么孤军深入、要考虑背袭不背袭的时候。”
  “……你是我的朋友,冷醉。”箫中剑叹了一声,“若为私事,我确实非见她不可,但我希望你我的比试,与私利无涉。”
  冷醉似要微笑,却又佯怒道:“你这话,说得仿佛你赢定了似的!”
  箫中剑一愣,“这……我并无此意。”
  冷醉眨一眨眼,“说笑说笑,不必放在心上。”他思忖片刻,抚掌笑道,“不如这样,这场比试就当切磋,若这样真能助你见到冷滟前辈,我倒也无妨。”
  冷霜城兀自插进话头:“如何,箫中剑?”
  箫中剑不再犹疑,朗声作答:“好。”
  “好!”不待箫中剑思量更久,冷霜城当即又道,“明日午时,你便在这第十二峰,与吾儿冷醉决一胜负。”
  冷醉皱起眉,“且慢,父亲——”一旁的箫中剑已应道:“可以。”
  冷醉咬一咬牙,他此前从未违拗父亲,只是,“父亲,箫中剑剑伤未愈,这样比试有失公平。……我不能答应。”
  冷霜城目光一闪,却对冷醉道:“你不妨自己问问箫中剑,他的决心是否因剑伤而折半?”
  箫中剑道:“自然不会。”
  冷霜城目光扫过冷醉,又落在箫中剑身上,“那就这么定了。”他唇角弯起,隐约露出一个笑容,“有这等觉悟,才能贯彻自身信念。”
  箫中剑沉声道:“多谢前辈教诲。”
  “醉儿,”冷霜城望向冷醉,缓缓道,“你也一样,分心于杂务,于自身进益无利,你该明白才是。”
  冷醉垂首应下,“父亲说得是,孩儿明白。”
  明日对决实无可避之处,冷醉心道,或许惟有全力一战,才算不负箫中剑一心所系。

  箫中剑的剑很快,也很凌厉,即便在终年极寒的傲峰,仍不减剑中锐意。冷醉提剑勾缠那柄因握在箫中剑手中而足够不凡的凡锋,心中对这名新朋友大为赞叹。虽受天荡醉月式所困,一身傲骨却不因持续失血折损,若箫中剑身上伤愈,二人此战本该更酣畅淋漓才是。
  冷醉挥出一剑,灼热剑气并绵密雨帘之外,浴血的箫中剑身形只摇晃一瞬,此后便几近凝固。他的佩剑自手中松脱斜插入冰原,似已疲惫不堪,难以再战。
  “箫中剑!”冷醉心中不觉恻然,高声喝道,“你要败了吗?”
  这一战,为各自执着之物,他不能输,箫中剑更不能输。
  箫中剑将剑舍下,冷醉却不知不觉将剑握紧。
  “……”
  箫中剑周身剑气骤升,长剑倏地冲出冰原,狂风卷起白雪,似应和无边盛大剑意。冷醉一时怔忡,他本已全心贯彻自身剑法,本不能在此时分神思索这道剑意,但——
  “冷醉……”箫中剑睁开双眼,他的嗓音更在剑声风声之外,“无我无私,无念无求,舍己存道——
  “天之见证。”
  当真是天之剑法。冷醉眼前白雪纷纷,心中忖道,当真天地浩大。
  他不禁举剑荡开雪片,迎向如天神垂临人世的箫中剑。
  最后一剑,战意尽消,冷醉的剑只在箫中剑腹部留下一道浅伤,但箫中剑此前所受剑伤累积已久,此刻再撑持不住,将一应呼喊抛在身外,倒向傲峰柔软冰冷的土地。
  那柄幸甚不幸也甚的凡锋,因不堪箫中剑与冷醉二人彼此相冲的剑意,在空中径自一断为二,跌落在冷霜城足尖。

  “父亲,孩儿有个不情之请。”
  冷霜城道:“醉儿,你当想清楚了再开口。”
  被冷醉一路背回冷霜寒舍,箫中剑昏得人事不知。他自合眼起便发起了高热,浑身烫得骇人。冷醉不敢再送内力,只搬出自己的窖藏,用烈酒为箫中剑擦过几遍身,权作处理。父子二人极少染病,是以家中竟未备下药材。冷醉抓起一把铜钱便要下山延请大夫,却被冷霜城喝止:寻常大夫怎撑得过前三峰苦寒,将箫中剑送出傲峰诊治,才是常理。
  箫中剑被车拖着进进出出十二峰,对冷醉连日来的手忙脚乱懵然无知,总算药石见效,也免去冷醉半桩心事。剩下半桩,却还维系在父亲冷霜城身上。
  冷霜城只道:“输,便是自己斩断的机会。”
  “这场比试,”冷醉道,“孩儿自觉赢得并不光彩。”
  冷霜城道:“你要帮他。为什么?”
  “箫中剑天资出众,至少是我见过最有才能的剑者,”冷醉顿了顿,又道,“也是个值得结交的朋友。”
  箫中剑独上傲峰之时已添一重负担,旧伤未愈又逢新伤,若调理不当,筋脉受损处积重难返,他日连能否握剑尚属未知,冷霜城却不置可否,只问:“从何判断?”
  “这……”冷醉踟蹰片刻,不知何故,回答父亲这个问题,竟令他生出一丝难解的寒意。冷醉按下那股不安,续道:“也许,是直觉。”
  他若有所觉,转头便望见推开窗牖的箫中剑,两人视线甫一相接,不禁便朝对方一笑。
  “我的心不会骗我。交这样一个朋友,不会令我后悔。”

3.
  魔种躁动渐息,冷醉痛呼方止,补剑缺百无聊赖在屋中踱过一圈,对伫立不动的月漩涡开腔道:“你猜,他眼下正做着什么梦呢?”
  月漩涡道:“我无兴趣。”
  补剑缺自顾自道:“想必,是美梦。唉,这药本来是为我自己所调,人老了缺觉,要是睡去了又做百十个噩梦,醒来真正是生不如死。”
  月漩涡声无起伏,“乐生惧死。”
  “什么叫乐生惧死,你这小鬼,有些噩梦可是比死还吓人。”补剑缺气得连摇蒲扇,“老人家年纪大了,为魔界兢兢业业苦干几百年,连个瞌睡都不敢打的,偶尔闲下来想梦一梦从前的好事,是有哪里不妥?”
  月漩涡懒得答话。冷醉所服药剂是否确如补剑缺所说慈悲,原本也并不重要。不论冷醉梦中所见是一生厄运,或一生所求,当中绝不会少了箫中剑的影子。
  若非如此,也绝轮不到异度魔界从中做手,将人带到此处。
  自冷醉加入魔界吞下魔种,至今不过九日。傲峰那笔糊涂帐一了,箫中剑必回荒城,得知忘残年身死一事,第一要务应是料理尽屠荒城的六祸苍龙;以他婆妈个性,与魔界打上照面是迟早,往后若遭箫中剑纠缠,又是麻烦事一桩。
  月漩涡止住琐碎思绪,微微眯起眼睛。
  到那时,便很该让眼前这名与箫中剑情仇纠葛难舍难分之人,来拖上一拖了。

  冷醉提着酒壶在第三峰转过一圈,才在山阳一隅找到箫中剑。其时箫中剑对着插入雪地的枯枝盘膝而坐,如老僧入定。他的佩剑数日前与冷醉一战时断作两截,此时随手折下枯枝一条,演练招式也够用。冷醉料箫中剑仍在推敲当日那瞬的绝妙剑意,不欲多加打扰,便在不远处寻个角落坐下。他摘下腰间酒壶,往舌尖倒几滴,满意地咂咂舌。酒是美酒,箫中剑今日若不能在他饮尽壶中酒前悟出要意,这壶特意打来的女儿红便要叫他独美了。
  只听箫中剑沉声一喝,蓬生剑气如怒浪拍岸,震荡四野。箫中剑握住飞起的枯枝一扫,冷醉看得分明,正是当日不及完成的“天之见证”——他的伤已好了五六分,与上回相比,此番的剑意更圆融流畅,仅就此一招,可说是精妙绝伦。
  冷醉一时兴起,同样折枝为剑,一招“天荡追月式”直奔箫中剑左肩而去。箫中剑不闪不避,举臂格挡,一招“秋意潇潇”,大显剑者萧瑟凡心。虽非“天之见证”,仍值得冷醉赞一声“好招”。他手腕一转,枯枝变缠为攻,竟将箫中剑之招原样使出,开合之间颇多热烈豪迈之气,大失原本剑意。箫中剑不以为忤,枯枝上挑,手腕起落之间,剑意如秋风拂月尽照大江,这一招“追月式”由他使来,极是潇洒疏阔,亦别有趣味。
  双方不动真气,只以招换招,却也热出一身薄汗。冷醉望向箫中剑,不想对方此时也转过视线,二人目光撞向彼此,冷醉垂首解下酒壶,便邀箫中剑共饮,“有剑有酒,才叫痛快。”
  箫中剑拈下壶塞,凑近鼻端一嗅,道:“好酒。”
  冷醉得意道:“当然是好酒!用掉一块银角子的陈年女儿红,如果还是不好,那我可就亏大啦。”
  箫中剑浅浅尝过一口,道:“好醇香。”他将酒壶抛回,冷醉痛饮几口,怪道:“怎么?不用舍不得,酒窖里还有十坛。父亲不饮酒,我存了几年也喝不完,难得今日欢喜,总得尽兴才好。”
  箫中剑温声道:“我已很尽兴了。”
  冷醉略一思索,便道:“你还在忧心冷滟前辈的事?我已与父亲说过,时候一到便带你到第十三峰,冷滟前辈很和气,不会与你计较这些小节。”
  箫中剑诚恳道:“多谢你。”语罢一顿,似在斟酌词句,冷醉猜他所想,先一步开口道:“你谢我太多次了,箫中剑。什么事都要说多谢,听多难免觉得客套。”
  箫中剑皱起眉,“我并无此意,只是……”
  “别‘只是’啦,”冷醉丢开树枝,一拍箫中剑肩膀,“是兄弟就省掉这些。不然就当大恩不言谢,日后再还也不迟。”
  “冷醉。”
  冷醉侧过脸,箫中剑轻声道:“你为何如此信我?”
  这个问题倒与父亲所问相似,冷醉先一怔,随后道:“我只是觉得你可以信任。”
  这并非一个叫人满意的答案。箫中剑敛起眉,缓缓道:“但实际上,我们素昧平生。自你我相逢至今,也不过数日。”
  冷醉不解其意,只道:“世事纷繁复杂,若总要猜来猜去,未免太累,就凭直觉吧。有缘交个朋友,何必纠结相识长久。”
  须臾,箫中剑笑叹一声:“相识虽短,却一见如故。所谓赤子之心,大约是这般对世事不加挂怀罢。”
  冷醉摸摸鼻子,“这嘛,虽然我是也有自己的执着,不过——”他含糊其辞,不愿在箫中剑面前多谈,“也许更像是个不可触摸的梦境。”
  箫中剑闻言挑起眉。见对方眼角含笑,似有几分打趣之意,冷醉脸一热,连连摆手示意兄弟无需挂怀,“是啦,总之随遇而安就好,和交朋友一样,随心就好,不必强求。”他向对方伸出一拳:“以诚换诚。”
  箫中剑以拳相碰:“以心换心。”
  冷醉将酒壶塞过去,不忘再添一句:“往后可不要再谢来谢去了。”
  箫中剑笑着摇头,故作促狭不肯应下。残酒将尽,两人连枯枝也抛开,索性以指代剑,续未竟之战。时近薄暮,日光沿箫中剑前额斜落,为两颊镀上单薄的霞色。
  一旦眨动双眼,便似金雨遍洒观者心间。

  猫大人提了香烛纸钱走在前头,箫中剑并宵走在后头。三人在忘残年坟前站定,见猫大人递了一把香来,宵困惑道:“为什么要点香?”
  猫大人胡须一抖,箫中剑就着烛火引燃香束,温声道:“是为纪念故人。”
  “为什么纪念故人,就要点香?”宵一字一顿道,“姥无艳说,人之绝命,便不再呼吸、不能动弹、没有魂魄,为什么——要做他们不能感知的事,来纪念他们?”
  猫大人连拜两下,嘟囔些愿忘残年在天之灵保佑荒城剩下两根独苗平安到老的古话,又大声咕哝:“老二的,你这个新朋友讲话,真是跟你小时候一样冲人尢。”
  箫中剑拜过义兄,将香插入香炉,才答道:“宵,纪念是为自己,是为不忘却与故人相连的情谊与回忆。无论故人是否仍在人间,对情谊的不舍实属人之常情,记忆却常常不遂人愿,为留住一寸思念,人会做一些看似不合理智的事。用情感去思考,你便能得出自己的结论。”
  “就像你留着天之灎,也是为纪念吗?”
  “也许是,也许不是。”箫中剑微微一顿,道,“宵,劳你将天之灎解下。”
  宵将背后长剑取下,猫大人拍去手上浮尘,也凑过来瞧。箫中剑将缠住剑身的布条揭开,露出一柄通体晶莹、寒光凛冽的宝剑。天之灎无鞘,冷滟还未及为这柄年轻的天器造一副鞘身,便命丧冷霜城阴谋之下。
  箫中剑指尖轻拂天之灎,剑身发出若有若无的低吟,连身后的天之焱也一道发出沉郁的剑鸣。箫中剑扬手一挥,天之焱应声离鞘,仃立一侧;天之灎在箫中剑掌心震动不止,剑光流淌,剑声如诉,两处剑吟,一刚一柔,彼此酬和,猫大人拍着巴掌当即赞道:“好剑!天之神器当真名不虚传尢!”
  猫大人随即神色一僵,活似吞了一斤黄连:“慢来慢来……这是一副对剑尢?”
  箫中剑将天之灎插入地面,令它与天之焱彼此相对。
  “冷滟铸天之焱与天之灎时,”他平静道,“原想打一对友情之剑。”

  4.
  “醉儿。”
  冷醉甫自第三峰回转十二峰,正见父亲冷霜城于山道尽头背手而立,似等候已久。冷醉暗暗纳罕,当即加快步子迎上。自长成后父亲便不再管束他行踪,今日特意等候在此,必有要事相告。
  傲峰之上每一件新鲜事,都与箫中剑脱不了干系。自他登上第十三峰拜会冷滟,至今半月有余,这期间音讯全无,虽有冷滟亲口保证箫中剑交她负责,未曾接到确切消息,难免叫人挂心。
  “你又去了外三峰。”冷霜城转过身,一对鹰眼落在冷醉眼中,显得锐利非常,“我是如何嘱咐你的?练剑,不可有一日松懈。你令我失望。”
  冷醉吃了一惊,忙道:“孩儿不孝,这几日练剑进境受阻,故而有些懈怠……”
  冷霜城冷冷道:“是箫中剑人不在此,令你无心练剑了。”
  “父亲!”冷醉急切道,“孩儿实无此意!”
  “罢了。”冷霜城道,“追求顶峰,如何能没有中意的对手。你既如此看重箫中剑,为人父母,总要为你除了这个心病才是。”
  冷醉道:“父亲这是要上十三峰?”
  冷霜城道:“自箫中剑入天火居,已是一十七日,于情于理,也该会一会老友。”他瞥一眼冷醉,“难道你不愿见一见箫中剑?”
  冷醉思索片刻,摇摇头,“只怕打扰前辈与箫中剑清净。”
  冷霜城道:“醉儿,你可知为父对你最不满是何处?”不待冷醉开口,他直截了当道:“身为剑者,面对强于己身的敌手,毫无好胜相争之心,如何能有所进益?”
  “这,”冷醉迟疑道,“父亲,相争是我最不愿意的事……”
  “醉儿,”冷霜城道,“你很喜欢箫中剑这个朋友。”
  “孩儿与他一见如故。”
  冷霜城瞥他一眼,转过身去:“你随我来。”

  “天之见证,意在见证何物?”
  “你认为呢?”冷滟道,“无我之境与天之见证,又有何区别?”
  十三峰内,冷醉被父亲引至山崖附近一处角落,不期便听见箫中剑并冷滟二人对坐论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缩居此处行非礼又非礼之事,实在不够磊落。此时原是上前正经拜会的大好时机,将他领来的父亲却要他“用自己的双眼印证”,是否真能全无介怀。
  箫中剑道:“宏愿亦有心,神佛岂能免俗,人便更不能无心,追求无情舍我一道,也许原本便是错的。”
  听其肺腑间并无阻滞之音,料想体内的寒伤与剑伤都已痊愈,以箫中剑过人天资,这十余日的进境应当不小。冷醉为之欢喜,又不禁侧耳去听冷滟的应答。
  冷滟语带三分笑,却不多言:“有趣。还有呢?”
  “以弃我之心求道,则万物于我如微露,终至无情;以无我之心入道,我见万物则不起分别心,是为多情。”箫中剑唇边不断逸出白气,越说越兴奋,“天之见证,所证无非‘多情杀生’。”
  “弃无情而就多情,”冷滟道,“你确实如你父所说,是最适合天之剑法的人选。”
  “前辈赞谬。”箫中剑道,“无人实不敢当。”
  “谬之一字从何而来?”冷滟捧着药盏起身,“药汤已冷,不好入口,我去去便来。”
  箫中剑也站起身:“怎好劳烦前辈?”
  冷滟侧身避过箫中剑欲接过药盏的双手,道:“记着今日的思考,仔细体味。以人心求天之多情,尚有许多可思量处,好好悟吧。”
  箫中剑敛容称是,冷滟折返炉边去取新药。
  冷醉徐徐吐出一口凉气,伸手裹紧皮衣。十三峰的气候有时是极冷的。他拖着有些发麻的双足缓缓下山,父亲冷霜城站在冷霜寒舍前,问他,“如何?”
  冷醉张口欲答,只觉喉头一哽。“冷滟前辈——”
  “还要相让吗?”冷霜城道,“剑与心仪的女子,全部拱手相让给朋友,真正可以吗?”
  冷醉垂眼盯着地面,勉强开口:“……我对前辈并无此意。”
  “在父亲面前,何必遮掩?”冷霜城道,“箫中剑知晓你对冷滟的心意吗?”
  “……”
  冷霜城拿手轻拍冷醉肩头,语重心长道:“想要的东西,不去争取,永远也不会是你的。”
  冷滟箫中剑谈笑之景在眼前挥之不去,冷醉抓紧佩剑又缓缓松开,千头万绪齐上心头,此时他实在无心多谈。
  “……再说吧。”

  猫大人抄着手,在箫中剑背后转了几圈,不无头痛道:“一路把剑背下山,是打定主意黑锅背到底尢。”
  箫中剑略一颔首,道:“我本打算将它留在傲峰,等待冷醉自己回头来取。只是,傲峰之内有冷霜城在侧窥视,此人生性卑劣,若让宵独自一人顾守,实难叫我心安。”
  “嗯,嗯,”猫大人道,“所以就拉上老人家一起在这顾剑,自己出去找六祸苍龙,你倒是做得出尢。”
  箫中剑道:“此事唯有仰仗你。”
  猫大人抖着胡须:“这还差不多尢。”
  箫中剑不语,又听猫大人道:“绝世名剑不好藏,好不好地气天象都要变,你是准备用什么来装这把脾气还挺大的天之神器?该不会要人寸步不离地看着,敢说是就抓死你尢。”
  箫中剑俯身轻触天之灎,失主的天之神器剑气倏地外放,擦过指尖留下红痕。他撤回手,侧首倾听剑音已久的宵开口道:“箫中剑,你真的不再跟冷醉解释吗。”
  (“说出你杀死冷滟的理由!”冷醉拔剑相指,“——说话,箫中剑!”
  “战吧。”
  “前辈对你这样厚待,为什么做出这种事?”冷醉斜挥剑气,削下箫中剑鬓边一缕碎发,“是什么样的恨让你对前辈如此残忍?”
  “战吧。”
  “你真正有苦衷吗?”冷醉剑尖微微颤抖,“箫中剑,你心中究竟是怎么想的?对你而言,这一切都不重要吗?”
  “战吧!”
  “箫——中——剑!”)
  “解释,”箫中剑轻声道,“于双方都已无意义。故事总有未尽处,到此为止也无不可。”
  “若他日有缘重逢,”宵侧过脸望向箫中剑,箫中剑一顿,平静续道:“便劳你为冷醉指点天之灎所在了,宵。”
  他解下外袍,在猫大人一连串含义复杂的“喂”中,轻轻将外袍披上天之灎。厚实锦缎掩去剑光,天之灎连绵剑音戛然而止,徒留天之焱兀自颤动不休。猫大人捻着胡须道:“死几百条天蚕才织成这么一件,随随便便拿去当剑衣,你这败家子真是能把辛苦赚钱的忘残年气活尢。”
  箫中剑嘴角翘了翘,只动手将外袍裹紧,确保剑气在蚕衣包裹下一寸也不得外泄,又道:“只盼接下来的事,也能得大哥宽恕。”
  猫大人目送箫中剑托着天之灎朝忘残年坟茔一步步走去,仿佛了悟什么,惨叫起来:“这死小鬼做什么缺德事还要跟人报备!这些年就长这种本事了尢!”忙拖着宵往屋中去,一面走一面叽咕:“别看别看,小孩子看了长针眼尢。”
  宵只迷迷糊糊问了句为什么会长针眼,便被猫大人连人带枭一同塞进花厅。待箫中剑重新换一件外袍走进来,正见雪枭被猫大人逗得满屋乱飞,羽毛尘埃落满天,倒让阒寂的萧府平添几分生气。他望一眼猫大人,猫大人不避不让,用力回瞪:“活动筋骨而已,看我做什么尢。”雪枭盘旋一圈,落在宵膝上,将头埋入翅膀开始打盹。
  “闲话少说,”猫大人肃容道,“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老大躺平了,老三人失踪,六祸苍龙人在赎罪岩。我最建议你先从六祸苍龙下手,你明我暗,先叫他尝尝因果报应尢。忘残年不说,至少你爹亲与荒城上下的死与他脱不了干系尢。”
  箫中剑沉吟片刻,道:“三弟最后传来消息是在何处?”
  猫大人摊开手:“我哪知道,你看老三那样是像会跟人报平安的样子吗尢?”
  “嗯。”箫中剑略一思索,便道,“我先去一趟生死边界寻访金不换。可有路观图?”
  “……”猫大人拍桌而起,“你这臭小子到底有没有听人讲话尢!”
  箫中剑道:“有约在先,自当先行履约。”又对宵殷殷嘱咐:“猫大人年纪大了,此事本不该劳烦你,只是三弟不在,大哥身死,往后我奔波在外,总有照顾不到人的时候,若你有心,就劳烦你也替我看护一二。”
  宵沉静点头,猫大人气得几乎呕血:“说谁年纪大了尢!刚才还说凡人寿命管不到我头上尢!”
  “我将天之灎与萧府托给你们,”箫中剑朝二人一拱手,“如此,我便去了。”

  武联会暗桩一夕被灭,固然对此早有预计,袭灭天来心中到底不快,好在天日灵玉随寄身者箫中剑离开傲峰而即将到手,开启恢弘伟业之时将近,多少也算佳音。赴仙灵地界之前,为防变生肘腋,仍需与苦境众势力一战。法门门人上千,有教祖殷末箫坐镇,难以轻取;武联会伏兵既除,凭消息而得的先机随之不存,自然也需筹谋应敌之策;心筑情巢与琉璃仙境同气连枝,看似游离,却免不了碍事。正面战场若无趁手战将,魔兵再多,不过一盘散沙,难堪颇成气候的中原门派。
  盘点一番可用兵将,袭灭天来不免有些怀念身殒不久的黄泉吊命。且不说近来越瞧越不对劲的吞佛童子,月漩涡出身鬼族血狼一脉,虽是勇将一名,惜其听调不听宣,非关六祸苍龙之战,轻易未必调度得了。将风流子打发走,袭灭天来问吞佛童子:“那名冷醉如何了?”
  “冷醉?”吞佛童子神在在眯起眼,“魔者准备一试魔种宿体的战力?”
  袭灭天来颔一颔首:“如何?补剑缺当日所说的七成把握,若真能成事,算来便是这几日了。”
  “纵有七成把握,仍存三分变数。”吞佛童子不露声色,“不过,未叫魔者扫兴。冷醉确实活着。”
  袭灭天来笑了一声,“能活着熬过种下魔种的前十日,此人绝非凡俗。”他又道,“好皮囊,好武艺,也难逃被魔种裂体而出、啃食殆尽之终局,倒也怪可惜的。”
  吞佛童子瞥他一眼,又挪开视线:“正合魔者之意,不是吗?”
  袭灭天来不住捻动佛珠:“痴人一生所系在堪不破。既是痴人,甘愿沉沦,便能得袭灭天来几分敬意。”
  吞佛童子微微俯首,不再多言。

  “出招之前,”箫中剑唇边不断呼出白雾,一触即散,他握着剑的模样,并不比过往更陌生几分,“我有最后一句话想对你说。”
  冷醉听见自己如此作答:“不必再说。”
  此刻天阴得似能滴出水,也许一刻过后便有一场风雪。傲峰从不落雨,雨水在落地前,便已凝结成冰。
  二人,三招——完整的“天之见证”之下,刀脱手,人饮败,箫中剑在他身后说:“冷醉,若有一日……”箫中剑顿了顿,又轻声道,“属于你的剑,将在属于你的地方出现。”
  何须多言,何须再说。
  “败者离开傲峰,终身不回。”
  冷醉睁开眼,月漩涡道:“你醒了。”
  他在异石旁抱臂而立,不知等了多久。冷醉一片茫然,渐渐想起自己身在何处。
  眼前之人,是……箫中剑义弟,也是带领自己沉沦魔道之人。
  “感觉如何?”
  “真气流转比过去更顺畅,”冷醉催动内力运转过一个小周天,除腹中隐隐发热外,并无不妥之处,“内力也更甚从前。”
  月漩涡哑声道:“与补剑缺所说不差。”魔种一旦入体,几无退路。纵然熬过前十日魔种撕扯腑脏之苦,筋骨叫魔种淬炼到极致,又平添十年功体,冷醉此后也只剩三十日寿命。他看一眼冷醉,只道:“箫中剑与你前后脚离开傲峰。好好把握机会。”
  冷醉应了一声。月漩涡抛过一个药瓶,冷醉一面道“又是什么”一面摘去药封,只见瓶中藏了十余粒褐色药丹,凑近一嗅,透着一股熟悉隐香。
  月漩涡道:“魔种乃活物。”他见冷醉神色不定,又添了一句,“是补剑缺的意思。”
  魔种乃活物,自种入体内第一天起,便以宿体丹田为巢穴、以血肉为养料,一日一日成长起来。因魔种性质特殊,纠缠宿体血肉时又能以自身沟通经脉,譬如修道人所修之内丹,随魔种不断生长,可助宿体功力更进一步。待宿体功体暴涨到极致时,也是成熟魔种破体而出、成为魔物之日。魔种噬体痛不可止,以酒送服此药,可令魔种平静三刻。补剑缺当日劝他服药时说的话,冷醉记得清清楚楚。
  不知这名鬼族高人是为什么缘故,平白发了这场善心。
  冷醉将药瓶收入怀中,道:“多谢。”
  “去谢补剑缺。”月漩涡转过身,“若无事,明日便在第二殿相见。”
  一出门,便撞见蒲扇摇得欢的补剑缺。月漩涡眼皮一跳,冷冷道:“有事?”
  补剑缺压低喉咙学月漩涡的沙哑嗓音:“‘去谢补剑缺’。小子,我怎么不晓得我这么好心了?”
  月漩涡道:“药是你点头送的,若想讨回,自己去问冷醉。”
  “……”补剑缺道,“我是那种小气的人吗?”
  他与月漩涡对视一眼,摇摇扇,决定让一步,“算了算了,不提也罢。去哪里吹风前先拿枪出来,来都来了,好歹让我保养一下再走。”
  月漩涡道:“不必了。”
  “不是去杀六祸苍龙吗?”补剑缺道,“我听说他最近功体被废,天天跪着挨鞭子,真是好惨好可怜,你真的不去杀他吗?”
  月漩涡沉默片刻,道:“多事。”随即大步离开恶火炉。
  补剑缺叹口气,自言可怜天下父母心,儿女俱是前世债。他拨了拨炉火,心想袭灭天来也该是时候再求一员战将。
  不知这回被请出来的,又是鬼族哪个好侄孙。

  5.
  箫中剑将金不换取出的灵玉交付教祖殷末箫,离开法门时无事一身轻。他不急于往赎罪岩一见弑父仇人,无路观图相助,便一路问道于人,自贩夫走卒口中逐渐拼凑出六祸苍龙起落故事。他在傲峰消磨太久,山外的人间悲欢都添了几分趣味。箫中剑于剑道上的才能无出其右,又自幼刻苦,虽悟出“多情杀生”之剑,冷滟总道他仍需多多体悟——也许,这便是所欠之处。
  他点了一壶茶,一碟卤肉,坐在茶馆慢慢饮。卤肉肥腻,腌得不甚入味,箫中剑没动几下便停了筷子,相较之下,还是茶馆间的闲言碎语好听些。一人道:一代英雄六祸苍龙力抗魔界,却遭法门云渡山算计,一身热血为中原,却因昔日行差踏错,今朝身败名裂,实在可叹。又听一人道:怎可偏听偏信?法门教祖德高望重,百世经纶一页书何等高僧,岂会错看好人?若六祸苍龙当真是英雄,昔日三月惨案何来?此刻又何故拖延发兵,直待魔祸肆虐中原方挺身而出?又一人道:莫说其他,六祸苍龙人还在赎罪岩,日日受苦主鞭挞,实非常人也。
  箫中剑只管一杯一杯饮他的粗茶。
  还有一人道:“这女人倒生得标志。老弟你瞧好,等她喝醉昏倒,将人扛走,先叫兄弟几个快活快活,再卖到青楼,白赚十两银。”
  “大哥说得好!就是这女人喝这么久都不见醉,不好办哪。”
  “这个容易,把这个下到她酒壶里——”
  这便是不怎么好听的了。箫中剑将几根筷子扣在指间,正欲寻机发出,几息之间,方才说话的几名地痞纷纷倒进酒桌,被议论的女子感叹一句“能醉是福”,摇摇晃晃离开了。箫中剑松开手,高手出招,一瞬足矣,茶栈附近有顶尖高手,听其呼吸,似是大病初愈。箫中剑对此人生出几分兴趣,思及六祸苍龙仍在赎罪岩,按下多余念头,起身继续赶路。
  越近赎罪岩,与六祸苍龙相关的消息便越多。当年造天计划主谋者共六人,六祸苍龙为掌舵人“君”,毘非笑、飘舟神隐与紫宫世家老太君身为同谋者皆已身死,六祸苍龙似有意袒护“剑”,一口咬死惨案与其人无关,而“飞”——
  箫中剑停步道:“朋友,既已暗中跟随许久,何妨现身一见?”
  一名白衣人缓缓自林中踱步走出,箫中剑不免暗赞一声好气度、好相貌,却听对方迟疑道:“你是荒城遗子……萧无人。”
  箫中剑道:“正是。”他细细打量过对方身形,不由敛眉。当日尽屠荒城的高手共计三人,与他打过照面又战过一场的,却只有一位。当日那人以布蒙面,一身剑骨却是叫人过目难忘。箫中剑微微动容,却听对方低声道:“当日受‘君’驱策,未经查证,犯下滔天罪过……汲无踪实当不起这句‘朋友’。”言罢,竟朝箫中剑深深一揖。
  原来那叫他家破人亡的“飞”,是昔年侠名满天下的汲无踪。
  箫中剑握紧天之焱,却又徐徐松手,心中暗暗纳闷,对方此来应非为阻人,只试探一句:“你来,是为再续当日之战?”
  汲无踪道:“你终究练成了天之剑法。”他勾动唇角,露出一丝笑,“那很好。”
  “我并无他意,”汲无踪又道,“见你往赎罪岩去,想是为讨荒城血仇。”
  箫中剑指尖不住摩挲天之焱,淡淡道:“逝者已矣,箫中剑此后只为自己的天道出剑。”
  汲无踪道:“为血仇,为天道,总是要六祸苍龙直面罪恶,汲无踪绝不阻拦。”
  箫中剑望向汲无踪,只听他续道:“听闻近来六祸苍龙身侧有高手护航,常人难近其身,若要孤身与他对质,恐有所不利。”
  若非六祸苍龙手中仍扣着伏兵,此人便该是迟迟不曾露面的“剑”。
  汲无踪婉言提议与箫中剑同行,以便牵制那名高手;只稍加思索,箫中剑便点头答应。无论如何,当日汲无踪确实留他兄弟三人一命,若略过主谋者而就从犯汲无踪,有失天道公平。箫中剑瞥一眼汲无踪背影,心知此人确实已足够痛苦。
  愈近赎罪岩,愈能感到四周寂静非常。汲无踪不觉将手按上佩剑,林中忽来两道曲折剑气,汲风剑霎时出鞘与剑气相击,如金石相交之声,林中草木受此激荡,纷纷零落委地。
  汲无踪沉声道:“‘剑’。——也许,我该称你,人师·法云子。”
  林中走出一名作妇人打扮的红衫女子,她声音轻柔,口吻里却是说不尽的讥讽:“‘飞’,别来无恙。”她目光一闪,瞥过箫中剑,又是一哂,“一别多年,不想一向眼高于顶的你,此刻竟也做起押镖护人的勾当。”
  “这些日子,”汲无踪道,“是你护着六祸苍龙。”
  法云子鬓角珠花微颤:“他欠我更多!……除我之外,谁也没有资格动他。”
  汲无踪皱起眉:“你执意一战。”
  法云子朗声道:“‘剑’是‘飞’的朋友,法云子却是汲无踪的敌人。”
  汲无踪叹息一声,却对箫中剑道:“你的路尚未到此而止,去吧。”
  法云子冷笑一声:“你若认定法云子仍是昔日落败于无踪剑法的‘剑’,那便太小看我了。”她忽地长啸,双剑同时出鞘,剑光闪动如月影婆娑,箫中剑不假思索拔出天之焱,挥剑试挡漫天剑气。
  汲无踪持汲风剑,侧身为箫中剑挡去过半剑招,几道血痕蜿蜒至指尖,道:“汲无踪岂敢。——还不快走!”
  箫中剑低声谢过,便往赎罪岩匆匆奔去。

  天风远内,寂寞侯在棋盘前漫不经心落下一子。身后千流影飒沓而来,只道:“为何不准我往赎罪岩保护义父?”
  “气血翻腾,”寂寞侯道,“心绪不宁,不如饮一杯茶,稍作调息。”
  千流影道:“我不需要茶。”他皱眉道,“军师,你算中败走的汲无踪此番将拖住义母脚步,令他人逼上赎罪岩,却算不准旁人,难道为灵玉下落焦头烂额的殷末箫还能再现身于此?”
  寂寞侯问道:“来者是谁?”
  千流影蹙眉:“听汲无踪与他对话,此人当是荒城遗孤。”
  寂寞侯道:“我若告诉你,此人非但不能动主公一根头发,还要在三刻间现身此地,你信我不信?”
  千流影犹疑道:“这……”
  寂寞侯推过茶盏:“坐吧,稍事休息,过后还要操烦紫宫太一之事,此人不除,于你义母运势终有妨碍。”
  “嗯。”
  千流影来去匆匆,寂寞侯棋局未完,他收到消息,便急于赶赴紫宫太一最后出没之地。
  “少年人,”一人冷不防自暗处走出,“总是血热。”
  寂寞侯徐徐敲着棋子:“年少气盛,总该如此。先生离开傲峰暂居此地,不知是否满意?”
  冷霜城在寂寞侯身边站定,冷冷道:“若箫中剑今日身死魂销,我便满意得不能更满意了。”
  寂寞侯了然道:“傲峰之内,不见先生所求之物。”
  冷霜城道:“箫中剑此人,极是虚伪狡诈,本以为他会将天之神器留在傲峰一处洞窟内,随便寻个人顾守,怎料他竟会将剑带出傲峰,带离冷滟葬身之处!”
  “先生勿躁,”寂寞侯道,“此人既寄望凭此剑与令郎重修旧好,必不能将剑深藏。”
  箫中剑双手同使二剑威势何等煊赫,冷霜城脸色一暗,“最好如此。”
  “解铃还须系铃人,”寂寞侯咳嗽几声,慢吞吞道,“此事只怕仍需令郎出力,方有解决之道。”
  冷霜城道:“那孽障一句不敢拖累老父,便受箫中剑言语所激远走他乡,如今连我也不知他下落。”
  寂寞侯又落下一子,叹道:“成了。”
  平地忽现纷飞大雪,冷霜城即刻疾步后退,隐去身形。寂寞侯道:“凝杀气成霜雪,不凡的武者。”
  来人披明月踏白雪而来,正是本该在赎罪岩直对六祸苍龙的箫中剑。
  “留字落叶上,相约天风远一谈者,”箫中剑寒声道,“是你吗?”
  寂寞侯道:“请入座。在下寂寞侯,未知该用哪一个名字称呼兄台?”
  箫中剑身形不动,“箫中剑·剑无人。”
  不以荒城遗孤身份相对,确实有几分意思。寂寞侯想,是性情中人。他为来人斟过一杯茶,轻轻推去,道:“箫中剑,你仍要为父报仇?”
  “荒城上下数百口人,”箫中剑道,“皆因六祸苍龙一人而丧命。我若轻易宽宥此仇,又有何面目面对被扣上污名屠戮殆尽的亡者冤魂?”
  “你是执意要令弃恶从善者永堕罪恶深渊?”寂寞侯手捧茶盏,不急不缓道,“须知上天有好生之德,何妨让他尝尽失去一切的痛楚,再以余生赎其罪愆?纵多死一个六祸苍龙,逝者已矣,难道还能挽回什么?”
  “阁下确实口才过人。”箫中剑淡淡道,“我已说过,此事非单为父仇,以他一命,换荒城上下百条冤魂,敬告后来人,勿言善以行恶,方显天道循环、报应不爽。”
  “箫中剑,荒城上下,难道只剩你一人?”寂寞侯道,“若我所记不差,你有两名结拜兄弟,是吗?”
  “拜六祸苍龙所赐,眼下只余一人。”箫中剑道,“阁下若希望凭此令我饶恕六祸苍龙,是万万不能。”
  寂寞侯微微颔首,道:“你可知,月漩涡在不久前便沉沦魔道了。”他一面打量箫中剑脸色,一面又添了一句,“在不久前,我曾见到他带着一名叫做冷醉的青年一同出入魔界。——是了,那名冷醉,应当也是你在傲峰相识的挚友?”
  箫中剑勃然变色,他不觉握紧天之焱,周身霜雪狂舞,似再难压抑的万种情绪。
  “此事为真?”
  寂寞侯道:“何不用你的眼睛自行印证?”
  “人在何处?”
  “追究六祸苍龙事小,查清兄弟沦落之处为要,是不是?”
  箫中剑厉声道:“人在何处?”
  寂寞侯道:“迷林渡口。若我推算无差,三日内便可得他下落。”他望向箫中剑,“愿以性命担保,此事为真。”
  箫中剑道一声好,对寂寞侯道:“六祸苍龙之命,就此寄下。”
  声未落地,人已在百尺之外。
  寂寞侯道:“如此,先生是否稍感宽慰?”
  冷霜城在阴影中冷哼一声,却不言语。
  寂寞侯也不怪,他在棋盘边支着头端详片刻,叹过一声,将棋子一一收走。
  “性情中人,总是满身破绽。”

  6.  
  殷末箫将天日灵玉被夺的消息递给一页书,便自云渡山一路疾行返回法门。如今只剩一块灵玉握在正道之手,袭灭天来野心昭然若揭,只怕最后一块灵玉在一页书手中也留不长。如此一来,正道应为之事,乃是及早点兵布阵应付魔界后手。法门经数次兵祸,教内子弟人员隐有青黄不接之象,但若真到了需倾全法门之力、为中原争取一丝生机之时,也只能迎难而上。
  此时此刻,倘若无名还在就好了。殷末箫叹息一声,按下念头。法门内尚有大量事务等待裁决,他只盼剩余子弟能早早自立。
  蓦地,殷末箫停下脚步。荒野之上何来一丝杀气?殷末箫暗凝真气于掌,只待来者现身。
  “久见了,殷末箫。”
  话音未落,平地忽起赫赫野火,殷末箫目视来人缓步而来,“吞佛童子?”
  吞佛童子歪过头,微微抬高下巴:“还有一人。”
  殷末箫回过身,正对上一柄归鞘之刀,另一道掌风随之而来,殷末箫不及细思便匆忙对掌,掌力格外浑厚刚猛,功体似有数十年之深。双方互冲掌力将人震开,殷末箫才有余地打量对方。出乎他预料,那是个面貌陌生的年轻人,
  细想起来,此人与他那无缘的弟子无名竟有几分相似。
  “容我介绍,”吞佛童子嗓音柔滑,似赤练吐信,“这位是法门教祖,这位是新入魔界的先锋,冷醉。”
  冷醉不言语,只抽出佩刀。殷末箫蹙眉去望吞佛童子,见此人不动声色往战圈外挪了挪,此番主战应是这名先锋。其人既是苦境之人,因何而入魔界?殷末箫摆出格挡之势,吞佛童子似知他所想,又道:“魔界先锋,自与常人不同,教祖若以常理度之,只怕落败近在眼前——”
  霜梅刃寒光乍现,映出冷醉不见悲喜的面容。

  月漩涡受命监视神魁战武已有两日。此人连同一品皇绶出现时机太过巧合,六祸苍龙甫一受困,黑夷族与武联会两块势力便先后落入两人手中。苦境此刻局势看似混乱,实则正如一局缓缓铺排的棋,顺应落子者心意,蓄势待发。
  袭灭天来不愿陷入被动,遂欣然入局。武联会有风流子策应,月漩涡便担下监视神魁战武之责。其人功体深厚,若论内力,只怕更在武功未废的六祸苍龙之上。月漩涡也疑心此人正是六祸苍龙俱神凝体所出,却苦无证据。他虽占鬼族血统之利,仍难近此人十尺之内。要杀还容易些,要周旋却有几分难处,数起来竟是比六祸苍龙更棘手的角色。
  他往迷林渡口疾行,欲回魔界复命,空中无端传来一阵箫声,幽咽动人,闻之牙酸。月漩涡本不愿理会,对方踏舟而来,此刻已在眼前。
  “三弟。”对方道,“久违了。”
  月漩涡道:“我没有失忆,箫中剑。”
  箫中剑凄切道:“现在,你连叫我一声二哥都不肯了。”
  月漩涡漠然。
  箫中剑长叹一声,“为何加入魔界?”
  月漩涡道:“忘残年因六祸苍龙而死,魔界可助我复仇,如此而已。——还有别的问题吗?索性一次问清,我的时间有限。”
  箫中剑道:“好!若是为复仇,那原也不算什么错,你我兄弟二人携手,何愁不能应付六祸苍龙?此身一入魔道,便是万劫不复,大哥九泉之下见你为复仇沉沦,如何能安心?”
  月漩涡道:“你有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携手复仇大可不必,只怕你连荒城的仇都能轻轻放下,何况区区一个忘残年。”
  箫中剑敛眉:“三弟?”
  月漩涡淡淡道:“当日赎罪岩上,六祸苍龙功体全无,‘飞’为你拖住‘剑’脚步,你因何不杀?”
  箫中剑一怔。寂寞侯那片落叶传书,时机来得巧妙,传书中语焉不详,似别有暗示。权衡之下,他决意一赴天风远求证,此后偏又牵出月漩涡、冷醉投身异度魔界之事,千头万绪涌上心头,他一时竟有口难言。
  “讲不出?”月漩涡道,“是一片落叶,或是两瓣唇舌,叫你面对害死府主、害死忘残年、害死荒城上百条人命的六祸苍龙,裹足不前。还是你心有挂碍,见六祸苍龙浑身是血,形容可怜,故而心生恻隐,故而,不愿杀。”
  “——当日,”箫中剑低声道,“你也在赎罪岩上。”
  “我与你不同,箫中剑,”月漩涡冷冷道,“我此生誓杀六祸苍龙,为忘残年报仇。”
  箫中剑提高声音:“哪怕身入魔道?”
  “人间道何止万种,你我所行道路不同,”月漩涡顿了顿,道,“分道扬镳是必然。”
  见月漩涡欲走,箫中剑喝道:“且慢!”
  他握紧天之焱,不住摩挲,“冷醉……如何会在魔界?”
  月漩涡微微一哂,道:“好奇吗?往后你亲自大可向他求证。”
  这一天不会太久。纵有补剑缺赠药拖延冷醉寿数,不过多延五日。不知箫中剑得知真相,又会是怎样的表情。
  两人对视良久,心知此战情难避免。射手极佳的目力令月漩涡得见箫中剑眼角泪光。萧无人拙嘴笨舌,受了委屈,不懂辩解只懂哭,自幼如此,料想以后也不会改变。月漩涡松开射月铳,改抽出腾月剑,扬手一剑,朝不闪不避的箫中剑而去。
  箫中剑生受此一剑,呕出一口鲜血,只道:“我不能任你们沉沦魔道。”
  月漩涡皱眉道:“执迷不悟。”

  “千般万般皆是缘,”冷滟织剑时偏爱唱些歌谣,歌声清亮,偶尔传至十二峰,叫人以为她随时会登上峰顶,凭风而去,“休执着,休分别,休去歇去,万般随缘去。”
  箫中剑站在十三峰山脚对冷醉道:“冷醉,你真正不来?”
  “……”冷醉道,“兄弟,你还是饶了我吧。”
  箫中剑道:“哦?你仍介怀冷滟前辈?”
  冷醉瞥他一眼,对此人言语间谐谑的态度难免有些羞恼,走开几步,自暴自弃道:“是,是,我是说了冷滟前辈是我的一个美梦,我也不介意你夺走我的美梦,只要你好好待她。唉,但是——叫我夹在你们之中,那实在太尴尬。我不去。”
  箫中剑忍了又忍,还是笑出声。他笑得实在太厉害,不得不掩住唇咳嗽几声。
  “喂,竟然这样嘲笑成全你们的好心人,还是不是兄弟?”
  箫中剑举手示意自己让步,“是我之过,未曾与你说清。”
  他清清嗓子道:“其实我此番前来,是代前辈请你明日往十三峰小聚,一叙旧情。”
  “叙什么旧情?”冷醉纳闷道,“我见了前辈话也说不出,能谈什么?”
  “什么也不用谈。”箫中剑道,“前辈只是想见见你罢了。”
  见箫中剑眼底浮现微微笑意,冷醉轻咬舌尖,聊以抵挡一丝苦涩,“我近来忙得很,父亲每日都来看我练剑,练不好又要挨骂。总之,这事不成。”
  “真的不来?”
  冷醉立刻换过话题:“箫中剑,听闻你修习剑法又有进展,不如咱们比划比划?”
  箫中剑睨他一眼,冷醉被这一眼看得莫名心虚,低头去找酒壶:“行了,还是饮酒吧,饮酒。”

  箫中剑挑着冷滟铸剑时,告知她冷醉不肯前来的消息。冷滟果真有些失望,为冷醉所铸之剑已现雏形,她希望冷醉来见一见自己未出世的剑。
  “大凡铸师,总希望铸造一柄令剑者登峰造极的剑,”冷滟在峰顶徐徐漫步,“但我总希望,是一同登峰造极。”
  “要令剑与剑者一同登临极致,”箫中剑斟酌道,“所需只怕不单是铸师的用心。”
  “正是如此,”冷滟道,“剑与剑者,缺一不可。”
  “怎讲?”
  “我曾听说,如神之招,须要心意相通的两人才能完成。”
  箫中剑颔首,冷滟沉吟片刻,又道:“世间真爱难求,友情最是可贵。一直以来,我都想造一对剑,一对心意相通的友情之剑,却迟迟不能完成。”
  箫中剑道:“困难在何处?”
  冷滟望向他,箫中剑略加思索,道:“在剑者。”
  冷滟转过身:“我从前也曾寄望有一人能放下执着,自在清明。”她止住话头,又道:“不谈这些。记得你父亲弹得一手好琴,正好今日是我生辰,不知我这寿星能否再聆萧府传人绝妙的琴音?”
  箫中剑吃了一惊:“今日是前辈生辰?”他赧然道:“无人不才,不工琴艺,倒是能吹些箫曲。”
  冷滟笑道:“怪道你为自己取号‘箫中剑’,你在此稍坐,我去取自己打的铁箫来。”她左右四顾,此时正逢傲峰山颠浓云散尽,霞光满地,景致尤美,便道:“此情此景,若是冷醉也在便好了。”
  箫中剑望一眼身后,微微一笑,“他在。”
  冷滟目光一闪,脸上现出些趣味,“冷醉?你在吗?”
  冷醉慢慢吞吞拖着步子走出来,一面走一面连声抱歉:“……打扰前辈,实在不该……”
  冷滟又笑又叹,只道:“记得我说过,你随时可来,忘记了吗?”
  冷醉低下头,讷讷不言。他确实在冷滟面前,连话也说不好了。箫中剑与冷醉一人怀中塞了件乐器。冷醉拿琵琶遮住脸,箫中剑倒是翘起嘴角吹得动情,冷滟为两人打着拍子,洞箫并琵琶乐声一直高飞,飞入云霄之外。

  “你梦见了什么?”
  冷醉睁开眼,方才他又睡去了。动过真气,丹田处便一阵火烧火燎的痛,魔种在他腑脏间的些微颤抖,都意味一阵剧痛。他吞下一粒补剑缺的药小憩片刻,醒来才意识到自己竟选在关押殷末箫的石牢入睡。
  这名面目慈蔼的中年男子此前与他从不相识,因他之故被袭灭天来关押于此。殷末箫功体尽封,脸色因失血发白,却像寻常人家的父亲那样对他说话。
  也许因两人素昧平生,也许因殷末箫的眼神触动他愁肠,冷醉舔了舔干裂的唇,低声道:“已失去的乐土。”

  7.
  一个杀手,浑身上下最好的功夫未必在手上,暗杀技巧再高,若是跑得不够快,也不够命来花带血的金银。月漩涡拜入萧府门下前曾是杀手,他若想隐蔽起来,任旁人费多少力也绝难抓住踪迹,何况二人鏖战之地正是魔界入口,月漩涡想要甩开箫中剑,原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换过数十招,月漩涡到底不耐继续周旋,抽出射月铳,对箫中剑左肩发出威慑一枪,旋即闪身入迷林渡口。
  箫中剑眼见月漩涡身影消失在渡口结界内,用剑气试探过几回,却始终不得入内之法。数年不见,月漩涡待他还如当年一般强硬,箫中剑反而松口气,至少月漩涡心中因忘残年而生之怨,仍起于三人兄弟情谊,要挽回一名怨怼的三弟,总比开导一名迷恋力量的武者要容易些。
  他不觉又想起冷醉,不知冷醉此时在做什么。
  一路走来,耳中所闻,除六祸苍龙起落之势外,魔界对中原的侵扰却不见声息,也未曾听闻有用刀出色的新人,但魔界既着意笼络冷醉,如何肯让他安然度日,此中必有蹊跷。猫大人虽顾守在萧府,却自有他打听消息的路子,此时若能尽早回荒城与猫大人交换消息,或能有所收获也未可知。
  忽闻一声惨呼,箫中剑步下加速,见前方魔气缭绕,天之焱立时飞剑出鞘,直斩魔气中心。受天之神器重击,那魔物翻滚嚎叫一番,竟掉过头朝箫中剑来了。箫中剑握回天之焱,不由微微纳罕:天之焱锋锐无匹,寻常魔物本该在方才那下便被诛灭。听剑声钝重,料想这魔物大约天生厚甲;要破也不难,只需寻到厚甲未及覆盖之处,一击即可得手。乌云掩月,箫中剑目力难辨魔物细部,只见一团黑影徐徐蠕动,耳边传来迭声哭喊“爹亲”,细细听去,倒有两个呼吸,想来是走夜路的一对挑夫父子,箫中剑便高声道:“敢问老丈——身上可有火折子?”
  倒在地上的老人低低咳嗽几声,那魔物听得声响,昂起一半身躯便要攻来,箫中剑左行剑式,右聚掌力,剑掌合流将魔物挥退数丈,魔物尖声长啸,箫中剑又喝道:“老丈,便是现在!”
  正在此时,红光乍现,燃起的火种似流星自身后飞来,箫中剑手腕一翻,火光映照剑身,点亮前路魔物细齿密布的巨口。人身苦,魔身亦苦,天之神器催动磅礴剑气贯穿披甲魔物格外柔软的喉咙,一招天赦罪,见证受缚杀戮本能的魔物一生解脱之刻。
  剑光照见魔物身躯的瞬间,箫中剑也不由略皱一皱眉。
  那东西四四方方,略显狭长,颇似一副棺椁;前段生就一副兽面,已被天之焱斩作两爿,若凡人不幸撞见这魔物,只怕当真要睡进这无底棺材。
  箫中剑转头去探那对父子。那儿子吓得不轻,扯着父亲袖口啜泣不止,那父亲似受伤不轻,呼吸滞重,箫中剑为老人点穴止血,又自身上摸出疗伤药丸,递给那年轻人,好叫其父服下,又嘱咐:“近来魔祸侵袭,苦境局势动荡,此地颇近魔界入口,老丈与令郎还是尽快寻个安全所在落脚为好。”
  那老人吞下药丸,气息平顺不少,此时沙哑道:“你是……箫中剑。”
  魔物败后,乌云尽散,露出一轮明月,箫中剑端详那老人片刻,此人虽眉目陌生,神态间却有几分眼熟,不由神色微动:“金不换?”
  他目光在身旁哭泣的年轻人身上一顿,又道:“这便是当日那躲在暗室的青年。”
  老人抬起手,缓缓将人皮面具摘去,道:“正是。小犬不换自幼罹患恶疾,浑身脓疱肿胀,殊为骇人,我……从不叫他见客,不想却叫你发觉了。”
  这二人正是在生死边界长居的金不换、金无患父子。
  箫中剑将金不换扶起,道:“令郎痊愈,原是喜事,只是你二人怎不在生死边界,却往迷林渡口来?”
  “此事,”金不换咳嗽几下,低声道,“……说来话长。”他长叹一声,道:“箫中剑,救命之恩,原是粉身难报,但我仍有一个不情之请。”
  金无患拉着金不换胳膊,只连声喊爹亲,声中饱含悲意,箫中剑若有所感,只道:“不论所求是为何事,此地都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如先随我回荒城,一切从长计议。”
  “……荒城?”金不换喃喃道,“你是……”
  箫中剑对金无患温言道:“你叫做无患,是吗?”
  金无患呆望箫中剑脸庞,闻言点了点头。箫中剑又道:“无患,你来替我做一件事:扶着你爹亲,把他放到我背上。”他观察金无患的表情,又添了句:“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对吗?”
  金无患又用力点了点头,箫中剑便蹲下身,金无患见状,伸手握住金不换臂膀,扯下一大片衣襟裹住父亲伤处,又小心翼翼扶着金不换到箫中剑背上。金不换喘着粗气道:“这不成……这不成。我不过是个必死之人,该死之人……箫中剑,你不明白你在做什么,他日……你必将因救我而后悔。”
  箫中剑站起身,稳稳道:“生命可贵,箫中剑此举不过是为该为之事,何悔之有。金大夫,请了。”

  箫中剑是否反悔仍未可知,猫大人拉长脖子等人回来,见他背上背个将死者、身边又拖个手长脚长的青年回来,嘴上自然说得很不痛快:“长本事了尢,出去一趟还晓得给你猫大人带零嘴回来尢。”
  金无患惊了一跳,拉着箫中剑袖子便往他身后躲,又忍不住探出半个头,细声细气道:“猫……猫会说话!”
  猫大人翻个白眼,抄着手对箫中剑道:“你这小子,一天到晚都把什么傻乎乎的小孩子往家里带,是不怕家里的粮食被吃空尢!”
  猫大人为他们推开客房门,客房清扫一新,倒是不见脏乱。箫中剑将金不换安置妥当,匆匆用冷茶净手,对猫大人道:“家中的伤药存哪里了?”
  猫大人盯着一离开箫中剑便往多宝格后缩的金无患,眼珠一错不错:“我哪知道,问宵去。前几日还是他帮着理的屋子。”
  “我一出门便随意差遣我的朋友,”箫中剑将客房中的箱笼一一打开,道:“你这日子倒是过得逍遥。”
  “哪里哪里。”猫大人与金无患继续着对视,双方在各自的眼底徐徐挪动步伐。金无患每往多宝格后缩一步,猫大人便要前进三步。箫中剑翻到药瓶,打开一嗅,也不确定究竟还有没有效,他对金不换道:“金大夫,劳你一看,此药于你之伤处是否有效?”
  猫大人缓缓伸出爪子按上多宝格,金无患几乎躲进墙角。金不换被点了睡穴,剥下外衣才见伤处已渗出脓液,箫中剑用布帛蘸水拭去,盆中的清水也需换过,便对猫大人道:“来帮把手。”
  不见人应,箫中剑转头,却见猫大人单掌化出原形按在多宝格缝隙,缩在另一侧的金无患似是想靠近,胆子却又不太够,只伸出一指飞快一戳,又迅速缩回。
  猫大人的尾巴摇了摇,微笑道:“想捏还不敢,真是,嘿。”
  箫中剑清了清喉咙,对猫大人道:“前辈。”
  猫大人转头道:“干什么,正忙着呢——”
  箫中剑将铜盆放下:“金不换已换过药了,还需有人看顾一二。”
  “啊呀,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本打算叫无患陪伴父亲,”箫中剑草草搓洗布帛,不露声色道:“既然你对无患如此有心,不如一同在此顾守病人,也好作伴。”
  猫大人胡须立时一颤,无奈道:“你是一天三顿想着算计我就是了尢——对了,我还没跟你计较,”他瞥了一眼多宝格后悄悄凑上的身影,传音入密道:“没事把外人带进来做什么?也不怕引火烧身。”
  箫中剑道:“说来话长。”
  猫大人将铜盆自他手下抽走,大步往门外去:“那就长话短说。”
  月漩涡沦落魔界之事才报给猫大人听,他沉默一阵,便道:“老三这死心眼尢。”又忍不住埋怨箫中剑,“你也是,六祸苍龙脖子都送到剑下了,是有什么好犹豫,还学人家说什么‘此命暂且寄下’,你倒是想寄下,等想提的时候,提得了吗尢。”
  箫中剑顿了顿,蹙眉道:“若无此条件交换,如何从寂寞侯口中得知三弟……与冷醉的下落。”
  猫大人道:“傻呢,寂寞侯把消息说出来,不就是为了拖住你杀六祸苍龙的时机尢。”
  箫中剑垂眸不答,猫大人见状又道:“不过,这一局,倒是常人非入不可。你不跳这个坑,老大老三就只当白疼你这些年尢。”
  箫中剑应一声,道:“事已至此,还是将精力放在应对魔界一事上。”
  猫大人倒一杯茶送过去,道:“你是准备怎么应付尢?守株待兔?静待时机?”
  箫中剑沉思片刻,道:“寂寞侯。”
  猫大人道:“你要宰了寂寞侯炖汤,我是没意见。”
  箫中剑瞥他一眼,猫大人抱着冷茶吞了一口,随即嫌弃地咋舌,拉着舌头道:“只是,老三的消息,还有冷醉的消息,只怕还要从此人身上下手,轻易还杀不得尢。”
  箫中剑一面摩挲杯沿,一面道:“连你也没有消息?”
  猫大人胡须乱颤:“我整天在萧府陪着你的小朋友们,是能有什么消息尢。”
  两人对视一眼,箫中剑换过话题:“说到这个,宵在何处,怎么不见人影?”

  8.
  冷醉道:“身在异度魔界,功体全无,你并不恐惧。”
  殷末箫道:“身在异度魔界,身手不凡,你却并不安宁。”
  “何以见得?”
  冷醉与殷末箫分坐石桌两侧,殷末箫斟一杯浓茶,对他道:“饮茶吗?”
  冷醉摇摇酒壶,道:“有酒便可。”
  殷末箫道:“你已连续两日不曾入睡,是回避入梦。梦中所见,既是已失乐土,常人往往沉湎其中,此乃人之常情。于你而言,却竭力回避入梦,可见梦中乐土,亦不能与你片刻安宁。”
  冷醉唇角一顿,道:“你若要劝我放下,那是万万不能。”
  殷末箫道:“未尝感同身受,如何随意劝人放下,我并无此意。”
  冷醉笑了一声,道:“你实在是与我的想象大不相同。你比我想得有意思些。”
  殷末箫道:“在你心中,殷末箫应当是怎样的人?”
  冷醉道:“我此前从不认识你,也不太了解其他人是怎样的。”他仰起脖子,又饮一口美酒,“人只能以过往经验来衡量未见之人、未见之事,而我从前的世界,也许太小了。”
  殷末箫道:“那么,异度魔界,对你是更大的世界吗?”
  冷醉道:“非也。”他翘起唇角,“是利益交换的对象。此刻的我,已无法再渴求新世界。”
  殷末箫敛眉,冷醉拍了拍酒壶,道:“不说这些,饮酒吗?”
  殷末箫正要说话,却见石牢大门轰然洞开,踏进彬彬有礼的吞佛童子。其人目光扫过冷醉,并不过问冷醉因何又与殷末箫对坐,行事可称体贴入微。吞佛童子道:“教祖,魔尊者有请。”
  冷醉站起身,殷末箫道:“且慢。”
  “既有美酒,何妨一尝。”殷末箫对冷醉道,“劳驾,请斟一碗。”
  吞佛童子目光在二人中转来转去,道:“教祖果真气度过人。”
  殷末箫饮完酒,对冷醉温声道:“此酒滋味甘美,确实不凡。后会有期。”
  冷醉手中握着酒壶,怔忡难言。殷末箫此时被提出石牢,自是为了交换一页书手中最后一块灵玉,若侥幸活过今次,自有来日可期。吞佛童子在门口又道:“冷醉。”
  “你也该动身了。”
  冷醉颔首,示意自己明白。
  他早已无路可走。

  袭灭天来端坐第二殿议事堂中,唇角带笑,似乎心情甚好,“这样说来,莫召奴此时已不在心筑情巢。”
  堂上方闻细作来报,莫召奴连日外出,与一名自称三口剑的少年异人四处奔波,目前下落不明。前日为援救受困魔界的殷末箫,心筑情巢内另一名高手也已现身云渡山,应是得了莫召奴事先授意。如此,心筑情巢内的实力深浅几何,便尽在魔界眼前。冷醉既已领魔兵前往,眼见中原正道一大支柱几如魔界囊中之物,袭灭天来心绪如何能不高。
  风流子在下首不住摇扇,咋舌道:“这名六祸苍龙背后的策师果真是个麻烦人物,三言两语便将素还真一条臂膀按住。魔界若不及早应对,他日六祸苍龙坐大,只需以大义为名登高一呼,怕也是一桩麻烦。”
  居左位的吞佛童子略一颔首,徐徐道:“如此想来,拔除武联会内魔界暗桩一事,当有此人之功。”他望过一眼袭灭天来,从容续道,“魔尊者欲一会那名策士?”
  袭灭天来道:“好能耐的人,叫魔界吃了如此暗亏,总该亲眼见见。”
  见吞佛童子不再言语,风流子便又道:“武联会方面,可堪一战者,惟一品皇绶。若我推断未错,此人应为六祸苍龙俱神凝体,半身化体实力便如此深厚,不可小觑。若能将这把柄好好用上,变潜龙为困龙,魔界未来之危顷刻得解。魔尊者以为呢?”
  吞佛童子开口道:“传闻俱神凝体乃昔年荒城萧府绝学,此事若由萧府后人亲自出面指认,自是十拿九稳。”
  风流子转动眼珠,不无玩味道:“哦?是说那名箫中剑?此人数次对上魔界,要与他利益交换,只怕——”
  箫中剑所求,无非义弟挚友同退魔界、重归荒城,若真以此交换指认六祸苍龙化体,对他应非难事。这桩交易虽有可为之处,只叹置身事内的任何一人,都绝无可能答应便是了。
  袭灭天来捻动佛珠,只道:“此事我尚有考量。”
  他看一眼吞佛童子,见后者发鬓上的朱红璎珞稳稳贴着耳际,一丝不乱,便也挪开视线,吩咐道:“武联会方面便交你了,留心神魁战武是否同行于战场。一旦武联会人心溃散,此战便告功成,速来仙灵地界外会合。”
  风流子目光一闪,只以扇掩面。吞佛童子应一声是,又道:“魔尊者既已选定月漩涡随行卧龙居,须防变数陡生。智者勾斗,一瞬之差便可致命。”
  袭灭天来仍道:“我自有考量。”

  “现在、也要、浇水?”
  其时箫中剑聚精会神,正将调配好的花药点上一株受虫患滋扰的君子兰,闻言便道:“不用,现在太阳升得正高,泉水太凉,浇下去对草木生长反而不利,放着就好。无患,有劳你了。”
  金无患放下手中喷壶,默默颔首。他的舌头仍不够利索,因而鲜少开口,金不换道是该学说话时不曾见过许多人,便耽搁了下来。是以箫中剑对金无患说话时,须再三思量,要说得慢些,也不好用佶屈聱牙的词句,为此受了猫大人好一通嘲笑。偏金无患爱与箫中剑亲近,虽多少有些畏缩,寻着机会总要说一两句话。
  箫中剑原本暗中纳罕,却叫拄着拐杖起身散步的金不换一语道破:“我这傻儿子是想拜您为师,学得一身武艺。”却不提自己那手漂亮的医术是否要传于独子。猫大人冷眼看了几回,发现金不换只教了些草药,拿来止血退烧也差不多了。金不换医术之高,几可生死人肉白骨,若非如此,父子俩也不至受魔界操弄,冒险与正道斡旋。两人既在魔界手下吃了这些苦,金无患有弃医从武的念头是正常的。
  话是如此,箫中剑一时却不好应承。金无患年纪过了常人打内功底子的时候,又因骨骼已硬了,摔打起来吃苦头不少,进益也不见得更多。还是猫大人出面,领了金无患站三个时辰梅花桩,风雨无阻,他放出豪言壮语,道是教得出第一个萧无人,还怕教不出第二个。金不换原本还有些犹疑,见猫大人教的功夫重在自保,也就罢了。
  自上回迷林渡口与义弟不欢而散,箫中剑又去过赎罪岩数次,顾守六祸苍龙的高手已不见人影,此时正是杀他的良机。箫中剑在那处蛰伏数日,除了偶尔见到前来施药送饭的法门子弟,竟一次也未曾见到义弟身影——月漩涡为忘残年之仇转投魔界,末了只得为魔界四处奔走,有金不换一事为证,与虎谋皮,终非长久之事。
  箫中剑自忖虽无口舌之利,与月漩涡终究多年兄弟,若细细分说,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再让牙尖嘴利的猫大人从旁襄助,总有机会带义弟走出迷途。
  而冷醉……
  箫中剑放下手中花药,竟忍不住伸手去捉近在咫尺的壶把。金无患吓了一跳,连连后退,将壶抱在怀中,含糊道不能浇水。箫中剑回过神,失笑道:“是我的不是。”
  他拍去手上浮土,起身对金无患道:“会握剑吗?光站桩可没意思,不如我教你怎样用剑。”
  金无患先是一愣,随即大喜,冲进屋中捧出猫大人为他制的木剑,拉着箫中剑衣袖,乐颠颠地往鬼森林去。

  9.
  受武联会门人所助,甫一脱离战圈,病梅先生发足急奔,远远望见卧龙居内寂寞侯手执一卷书,悠然落下一子,心中先是一松,旋即又是一紧。他按捺住激荡的心情,对寂寞侯匆匆一礼,道:“先生,大事不妙!魔界率人攻入武联会,先生若有退敌之策,请——”
  寂寞侯只道:“一路辛苦,病梅先生伤得也不轻,还请先入内稍作休息。”
  病梅先生道:“这……多谢先生美意,只是此次前来,是为求一策助武联会退魔界大军,病梅微末之躯不足挂齿。”
  寂寞侯眯起眼,微微摇首,似有憾恨:“非也,一步行差,大敌将至,死路已临。”
  他将书卷收下。随即,四周寒风骤起,魔气暴升,一轮红月悄然升起。病梅先生惊惶失色,他分明记得方才仍是夕照遍地,来者既有令天地变色之威,必是魔界一员大将。
  来人一袭黑袍,手持一串佛珠,正是袭灭天来款款而行。病梅先生手脚冰凉,浑浑噩噩之间只闻得寂寞侯吩咐他入屋休息,他僵硬着手足转过身,蹒跚几步,便跌进寂寞侯的草屋。
  袭灭天来不待相请便径自入座。身为主家,寂寞侯从善如流,也一同坐下。
  “久闻不如相见,阁下动动手指便消灭魔界暗桩,好过人的胆识,好高妙的战术。敢问尊驾高姓大名?”
  “文武冠冕寂寞侯。阁下必是声名赫赫的魔尊者·袭灭天来。不知尊者此来为杀,或为局?”
  袭灭天来轻捻佛珠,又将问题推了回去:“尊驾以为呢?”
  寂寞侯掩住口,低低咳嗽几声。他已瞧见山头上一支架起的火铳,对方应是投身魔界的月漩涡无疑。袭灭天来果真如传闻一般用人不拘一格,而其背后女主九祸,也不曾施加掣肘,此二人俱是如此襟怀气魄,魔界于六祸苍龙未来霸业,倒也算是半个劲敌。
  只可惜,寂寞侯点了点棋局,道:“双车挡路,帅在其中,马无路可行,相无计可施。”
  “这盘流局,”袭灭天来道,“是指阁下,或是我呢?”
  寂寞侯一点棋盘,“是了,尊者此来应是为局。”
  “袭灭天来向来酷爱流局,”袭灭天来声带笑意,似未察觉暗处放出的杀气,一派轻松自在,“还请尊驾赐教。”

  卧龙居外的丘陵之上,月漩涡稳稳托着射月铳,瞄准了寂寞侯。除寂寞侯外,下方暗藏的高手总计两名,都是不能用一发子弹结果的棘手人物。袭灭天来令他一人牵制寂寞侯外剩余的高手,倒也不算苛刻,魔尊者既亲身入瓮,若那两名高手发难,袭灭天来必第一时应战,留下的余裕足以让人捉准时机,亲送寂寞侯下黄泉。
  此人既是六祸苍龙智囊,杀他便也不算枉杀无辜。
  一道凛冽剑气凌空发来,月漩涡侧身一闪,心中大感焦躁:“又是你!箫……”
  他转过头,对上面色苍白的玄衣青年,不由一怔。虽然套着面具,漏出来的小半张面孔却不算陌生,尽管他们也谈不上熟悉。箫中剑的朋友,他每一个都见过,却不是每一个都亲眼见过他的模样。月漩涡皱起眉,冷冷道:“奈落之夜·宵,是箫中剑让你来的?”
  “嗨呀,这话我老人家听了可就不高兴了。”背后冷不防袭来一道掌风,月漩涡一时不察,肩头竟生受一掌,他踉跄几步,出剑直指掌风来处。小个子的猫大人单手背在身后,以指为剑,竟轻松挡下惊惶不定的一刺,他抖了抖胡须,对月漩涡翻个白眼道:“干嘛啊这副表情,来的不是老二,你好像又很不满意的样子尢。”
  月漩涡冷冷道:“来这做什么?”
  猫大人拉长了声调:“当然是来疼疼老三你啊尢。”又远远对宵道:“你别怕,我们老三皮糙肉厚打不死,刚学的那个什么见证,得拿出来用!给老三见证见证你的决心尢。”
  月漩涡瞥了一眼山下,惊觉少了一名高手。若所料不差,此人应正往鏖战中的武联会驰援——若此时不杀寂寞侯,又该是何时?
  “你也是箫中剑的朋友,”宵握紧夜刀,眉头紧蹙,“我并不想伤害你。”
  夜刀升空,寒光凛冽如天之裁断,颇有几分“天之见证”的模样,月漩涡被时不时凑上来换招的猫大人纠缠得不胜其烦,举起射月铳瞄准宵的肩头,却被猫大人疾点周身十三处大穴,不仅封去大半功体,此刻,更是连站都站不住。眼见刀光大盛,见证将临,月漩涡合上眼睛,却闻猫大人慢悠悠道:“好,得手了尢。”
  宵推了推下滑的面具,道:“可以走了吗?”
  猫大人道:“难不成还要跟下面的人道别尢。过来帮把手,这小子沉得要命尢。”
  月漩涡被猫大人又拖又拉放上宵的后背,哑声道:“你带我去哪?”
  猫大人妥帖地将宵外袍上的绒毛压了压,免得堵上月漩涡口鼻,闻言不免嗔怪地横他一眼。
  “戆小子,当然是回家。”

  冷醉忽地睁开眼,道:“什么时候了?”
  一个魔兵磨磨蹭蹭凑过来,他的模样生得古怪,口鼻下一半像人,口鼻以上那部分却像鱼,眼珠暴凸,额头生着密密的鳞片。分到冷醉手下的兵丁大多如此,面貌丑陋,实力平平,胜在数目众多,魔界与广纳门人的中原大派相斗,也需要些送死的兵卒。
  魔兵偷看一眼冷醉苍白的脸孔,低头掩去微微震动的咽部,“将、将近午时了,将军。”
  心筑情巢受困一日夜,冷醉围而不打,只吩咐拦下一应飞书。为护重伤未愈的素还真突围,紫宫太一与另一名剑客联手杀出,冷醉拔刀应战,与之缠斗过了数招,临了却又放人离去,只占下这座空壳似的宅邸,此举不免令手下魔兵有些心思浮动。
  教一个苦境人领兵攻打自己人这样的主意到底好不好,他们并不知该如何分辨,可受魔种蕴养的人肉闻着有滋有味,实是充满力量的好味道。冷醉身中紫宫太一一掌呕出的血,最终竟便宜了一条手帕。魔兵可惜许久,到底没敢在冷醉靠着廊柱小睡时凑得太近。这名苦境人话不多,刀上却燃着火,一不留神,将整条手臂燎得焦黑也是有的。
  冷醉在腰间摸索一会,摸出素瓶。月漩涡所赠之药已吃得差不多。他稍加犹豫,还是倒出一粒,投入酒中。三个时辰。冷醉徐徐摇动酒壶,距离他放紫宫太一出去为自己传信于箫中剑,已快三个时辰了。
  才转过这个念头,心筑情巢外便来了人。
  魔兵在心筑情巢外密密匝匝围了三层。为说服冷醉加入魔界,袭灭天来许诺过一支绝对听令的魔军,就此事来说,他确实不曾食言:许是体内魔种的特殊能力,冷醉操纵魔兵之得心应手,如头脑操纵手足。话反过来说,若有刀斩向冷醉肢体,他自然不能无动于衷。
  心筑情巢外的魔军先是缺了个小口,两侧魔兵当即向中央靠拢,试图补上缝隙。但来人攻势刚猛,裂口愈开愈大。冷醉缓缓摇晃酒壶,被剑风穿透的轻微疼痛一再闪回。魔兵虽懵懂麻木,却本能地生出惊惧之感,散落心筑情巢内各处的魔兵逐渐向在廊柱下斜倚的冷醉靠近,在左右两翼渐成拱卫之势。
  泡过药丸的女儿红,尝着微微发苦。冷醉望向凭空出现的雪花,只待不断刺穿他胸膛的来者闯到面前,用伤心欲绝的口吻质问:
  “冷醉,为什么——!”
  冷醉咽下壶中最后几滴药酒,将它丢到一边。他抽出霜梅刃,刀身雪亮,映出唇角寡淡的笑意。
  是了。来的确实是箫中剑。为这一刻,他已等到不能再等了。

  “老三呀,”猫大人悠悠道,“知道这是哪儿吗尢?”
  负着月漩涡的宵立时抬起头,望向牌坊上书的“神舍不荒”四字,月漩涡冷不丁绒毛袭面,只冷淡道:“我认得字。”
  “哎呦,回到家难道不该高兴点吗尢。”
  月漩涡沉默以对。猫大人也不急着继续,指挥宵将人送进屋中,将睡午觉的金无患扒拉起来让出安乐椅,再将月漩涡放进去。金无患面上还带着觉后的红痕,猫大人只瞥一眼便尢尢地怒道:“你这小子,还有老二仔,不听我话非带你偷跑,等会看猫大人给你好好松一松筋尢!”
  金无患无声地张开嘴,他缩着脖子想溜走,又被猫大人一指头勾住腰带:“跑什么,先去拿一块薄毯来!”
  他瞧一眼月漩涡,后者在残存人体温度的安乐椅上狠狠喘气,眼神相当不善。猫大人捋一捋胡须,道:“给你月漩涡师兄盖上,免得肚子着凉。”
  金无患点了点头,飞快跑开了。月漩涡紧紧抓着安乐椅把手,用眼瞪猫大人,猫大人睁圆猫眼看回去,道:“干什么,给我新养的徒弟叫一声师兄会掉肉?”
  月漩涡声音沙哑道:“我不曾拜你为师。”
  “这话说的,”猫大人似模似样地伸出长满绒毛的粗短指头,“从老二那边的关系算,你叫我一声师父,我也不是不可以应——”
  月漩涡当即截口:“与我无关。”
  猫大人拉过一张椅子坐下,道:“就当老二不是东西好了,跟老大你也要生气吗?出去这么久,你半句话也不想和老大说?”
  “死去万事空,”月漩涡缓缓道,“余者不过枯骨一副,那不是忘残年,我也无话与他说。——给我解穴。”
  猫大人抖抖胡须,道一声好吧,将茶捧走,故意对门外抱着薄毯而来的金无患大声吩咐不可让月师兄咬舌自尽,便自顾自走了。
  金无患站在门口,与月漩涡面面相觑。他怯怯地瞧月漩涡一眼,见后者脸色不佳,便将薄毯放在一边。
  “月……”金无患小心地咽下师兄两字,含糊道:“你……要不要喝茶?”
  见月漩涡不置可否,金无患提起茶壶晃了晃,却发现那是空的。猫大人得意的猫脸在眼前一闪而过,金无患摇摇头,对月漩涡诚恳道:“我去、烧水。”
  “不用。”月漩涡握在安乐椅上的双手微微一紧,气海大半被封,叫他连动一动手指都觉疲倦,月漩涡低声道:“你推我到院子里。”
  金无患高高兴兴点了头,蹲下身开始摆弄安乐椅。
  安乐椅下藏了两对车轮,是忘残年带月漩涡四处求医时所制。若他不生在萧府,此时便是一方巧匠,妙手一双可铸万物。
  月漩涡缓缓卸去手中力道,金无患摸摸月漩涡的手腕,道:“你冷吗?”院中备下的茶也是凉的,金无患嗒嗒地跑进屋,抱来毯子,细心地在月漩涡膝头盖上,又嗒嗒地跑开,眼下他真的要去烧水了。
  忘残年的墓四四方方地立在花树丛中,其上碑文是月漩涡手书,所用棺椁亦无甚出奇之处。箫中剑不曾换过石碑,只从旁处移来碧草鲜花,在坟头种得葱茏一片。忘残年青年时曾笑言不爱自己身后哭声震天,死后既无知觉,生者何须悲伤。
  “府主莫怪,三弟一向嘴笨心软,”忘残年一手拉一个,勉强把鼻青脸肿的两个小个子分开卡在两肋下,他好像不觉得荒城府主捡来的小刺客将府上的少爷揍了有什么了不起,反过来,受名师指点的萧无人与突袭得手的小刺客战平,也无可指摘处,“老二也心软嘴笨。小孩子家家说不通就打一架,打完就通了,也许不算坏事?”
  忘残年说得不对。月漩涡想,他的心肠一向很硬。箫中剑为情仇羁靡,处处求全却不得周全,他则始终清楚自己所求之物。
  忽地,一道剑气凭空发来,擦过石碑一角,散逸成无数曲折前行的细碎剑气,月漩涡不闪不避,剑气擦过脸颊,留下一道浅伤,“站住。”
  冷霜城举步走入园中,月漩涡缓缓抓紧扶手,双眼迸出森冷锐意。冷霜城在他面前站定,自顾自道:“远来是客,萧无人此时外出,身为义弟,难道不该起身招待一二?”
  “……”
  冷霜城自怀中抽出一把檀香,弹指燃起,对忘残年的坟头哀叹:“唉,忘残年,废剑·忘残年,实是死得苦状万分。一切都是萧无人贪恋天之神器之过,荒城有子若此,无怪乎败落得如此之快。”
  说话时,他足下踏着皮靴正碾过草木——皆是昔日忘残年亲手植下,月漩涡冷冷道:“你无资格提忘残年的名字。”
  冷霜城挑眉,道:“哦?你并不反驳我所说萧无人之事。”
  “箫中剑与我无关。”月漩涡哑声道,“立即滚出荒城。”
  冷霜城俯身插下线香,又捏起把坟土搓了搓,徐徐道:“若非他迟迟不肯离开傲峰,又岂有忘残年受六祸苍龙之掌绝命之惨事。可怜忘残年,自故人萧振岳去后,始终苦苦维持萧府门庭,一朝身死,却连萧无人一眼都未曾得到,此人之薄情寡义,世所罕见——”
  他转过头,见月漩涡死死扣住安乐椅扶手,又摇头咋舌道:“好可怜,穴道被点,受困于此,你现在一定很难受。”
  “只可惜,”冷霜城拉长声调,“接下来你只怕会更痛苦。”
  他抽出背负之剑,剑光过处,忘残年之冢应声而裂,花木委地,墓土四散,竟露出一副棺木。月漩涡目眦尽裂,惨声道:“——你!”
  “要牢牢记住是谁害你至此,月漩涡,是箫中剑,是萧无人,是你的好义兄。”冷霜城掀开棺椁,“若非他意在用死气掩藏天之神器下落,我又何必做到这一步。”他掩住口鼻,俯下身细细翻检,终于从忘残年棺中翻出一柄用黑色厚锦包裹的长剑。锦缎遮不住的尽头,便显出天之神器举世无双的锋锐剑光。
  “以蚕衣抵挡死气,以死气混淆剑气,”冷霜城哼了一声,“小子倒是有所长进。”
  他一把扯落天之灎上的外袍,扬手挥动天之灎,将锦缎削成万千碎片,又信手一指,引动剑气点燃院中花木。
  “你要杀我吗,你的射月铳在何处?”冷霜城放声大笑,“你的好二哥此时又在何处?想来又为不知所谓之人,纠缠在不知所谓之事!”
  “死去之人空留冤魂,心怀被辜负的怨恨。”月漩涡牙关紧闭,双手青筋暴起,冷霜城浑不在意,只瞥了他一眼,便继续道,“而死去之人,在箫中剑心中已无一席之地。”
  月漩涡猛地张开口,声音嘶哑:“——住手!”
  “败于箫中剑之手的丧家之犬,”冷霜城道,“连跪地求人都已失去资格。”
  他挥出两道剑气,直直劈向忘残年的棺椁。
  “畜生敢尔!”
  猫大人横来一剑,他与宵匆匆赶到,身上竟也各带着几道浅伤,显然在另一头同样经过一番激战。冷霜城不欲久留,挥出曲折剑气直指月漩涡,猫大人飞身挡下,冷霜城已身在百尺之外。
  猫大人唾一句“卑鄙小人”,转身扶起受剑气震荡跌倒在地的月漩涡,见月漩涡面如金纸,不由一震,猫大人轻轻握住他的肩摇晃几下,“老三!老三你伤着那了?刚才真不该全点上的!现在怎么样?——老三?”
  月漩涡只是沉默。
  他望着狼藉满地的坟冢,忽地吐出一口鲜血,身子一歪,倒入猫大人怀中。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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