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作搬运,已坑
「阿璃今天有乖乖的嗎?」
「有喔,阿璃今天一直很乖。玩捉迷藏的時候小舟不小心摔破了頭,還是阿璃幫他上的藥。」
「我們阿璃好能幹,都會幫小朋友塗藥了。」
「嗯!小舟褲子上的鈕扣掉了還哭鼻子,我還有幫他一起找鈕扣喔!」
玉書衡不覺露出微笑,視頻那頭的玉逍遙見他視線飄忽,似乎已神遊窗外,索性打個響指,「剛才說話的,是你之前提過一次、住在隔壁的父子倆嗎?」
玉書衡回過神來,頷首作答:「是。他們兩人來到苦境不久,新月陀羅目前還在職業技術學校學習,不唸書時就去打工,阿璃年紀小,因為簽證的緣故難以入學公立兒童保育園,好在劫紅顏老師願意替他看顧一下阿璃,否則只怕更是焦頭爛額。」
玉逍遙摸了摸下巴,道:「難怪,之前跟祖奶奶打電話還不滿半個鐘頭就被掛掉了,說要給小朋友做點心,原來是有了新的小朋友就忘了從前的大朋友。唉,老人家⋯⋯」
玉書衡忍俊不禁,「從兄真愛說笑。」
「哪裡是在說笑呢,逍遙哥好認真的。」玉逍遙掰著手指數,「一個祖奶奶一個你,都是這樣。聊了這半天,還是第一次見你像剛才那樣開懷,逍遙哥真的好傷心,原來我已經不是那個能逗笑你的人。」玉逍遙單手撫胸,雙眼卻愈見閃亮,多半是從劫紅顏處聽了些不盡不實的八卦,「書衡沒什麼想跟我說的嗎——那個新月陀羅?」
心知堂兄只是純粹戲癮大發,玉書衡索性以退為進,「只是個普通的異族人,從兄想知道些什麼?」
苦境世代被視為外來勢力必爭的風水寶地,至今已成為不折不扣的民族大熔爐,天上飛的、地上爬的、水裡游的,加起來也沒有排隊等候蓋章入境落戶苦境的外來種族多,更不必說悄悄潛入、擅自落地生根的異族人。依照包攬民生的各大勢力推出的政策,多數異鄉客在本地繁衍生息一兩代,身分證件上的「出生地」就會記為「苦境」,也極大地彌補了苦境因頻繁爆發大戰而承擔的人口損失。
玉逍遙正待開口,外間忽而傳來敲門聲,玉書衡起身:「有人在門外,我稍後回撥給從兄。」
玉逍遙忙不迭擺手示意他去應門,切斷視頻後又忍不住嘀咕,「走這麼快⋯⋯我是會吃人嗎?」
玉書衡甫打開房門,便被一大一小兩個白毛晃了眼,好在自動答錄程序完美運轉無需視神經配合,「晚上好。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嗎?」
大的那個穿著他的舊夾克和二手市場淘來的牛仔褲,一頭白髮被風吹得東倒西歪,被他隨手耙了耙,反而顯得瀟灑又清爽——他用熟絡又不失禮貌的口吻對玉書衡致意:「玉教授,真不好意思,又來叨擾了。」
小的那個還不到人腰那麼高,穿的是劫紅顏此前存著沒送出的兒童裝,他站在父親身側,手指緊抓父親的褲腿不放,被輕輕推了一下後心才抬起頭,望著玉書衡細聲細氣道:「伯伯晚上好。」
玉書衡站在門口,目光在兩人身上轉了一圈,末了落在更高大的新月陀羅身上。他的舊夾克衫披在新月陀羅肩頭,不見臃腫,倒令後者的脖頸被襯得更為雪白修長。
這父子的來意他也清楚,多半是因為家中即將無米下鍋,蓋因類似的事過往已發生過許多回,新月陀羅自己借過的米面肉蛋少有真正計量還來的,考慮到其人身為外來移工能從事的工種實在有限,玉書衡也並不是非得要回那些食物不可。次數一多,大概連新月陀羅也深覺過意不去——玉書衡對此頗為懷疑,他很確信,為了把兒子拉扯成人,這位比他還小上幾歲的外族人恐怕什麼都做得出——於是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有借無還」這件事,就變成心照不宣的「一起進餐」。為免玉書衡拒絕,新月陀羅甚至會牽著六歲的兒子阿璃一起登門,當然,玉書衡確實也捨不得讓這樣小的孩子和父親分吃泡麵。
他本想看看新月陀羅這次能有什麼新說法,沒想到先開口的是羞怯又寡言的阿璃。
「平時一直承蒙教授伯伯照顧,」阿璃的手指仍揪著新月陀羅的褲腿不放,眼睛也只盯著玉書衡的膝蓋,「爸爸和我商量過了,我們都想今天請伯伯和我們一起吃頓便飯,也好報答平時受到的幫助。」
好聰明、好伶俐的小朋友,沒有辦法和同齡人一塊讀書就太可惜了。
玉書衡蹲下身,以便與阿璃平視,這個小朋友微微拳曲的額髮有點長了,稍稍低下頭,就會遮住視線,「阿璃,你有這份心,伯伯很領情。」他將話說得慢一些,好讓滿腦子低級陽謀的父親也一併聽進去,「不過,凡事都需量力而行,你們剛到苦境不久,你父親工作很辛苦,賺錢不容易,報答可以留到以後說。如果有任何需要,直接開口也沒有什麼好羞恥的。」
阿璃小聲道:「不要緊,今天是父親的發薪日。」他抬起頭,彷彿尋求肯定似的望向新月陀羅,「父親。」
被扯得險些一歪,新月陀羅終於笑出聲,道:「真是胳膊肘往外拐的小子!」然後對玉書衡舉起手裡提著的熟食,「買都買好了,都是按照阿璃的意思點的菜,不知玉教授是否願意接受阿璃的一片心意,讓我們父子倆進去坐坐呢?」
阿璃被安排到客廳看動畫片,玉書衡與新月陀羅分工合作,將飯菜從紙盒中倒出。
「你剛才是不是想著,『唉呀,又來了』。」新月陀羅筷子翻得飛快,將玉書衡直接倒入白切雞塊一一翻身,又對玉書衡伸手,「有醬油碟嗎?」
玉書衡正忙著與裝有醬油的塑料袋搏鬥,聞言頭也不抬,拿了小號飯碗便塞進他手中,新月陀羅嘖了一聲,「牙籤。」
玉書衡困惑地重複:「牙籤?」
新月陀羅道:「不要跟自己過不去了,把醬油給我。」他手裡不知何時多了一根牙籤,在鼓起的醬油塑料袋輕輕一戳,隨後推開玉書衡想要接過的手,捏著塑料袋底部,任醬油自小口噴濺而出,涓涓細流落在碗底,很快便成為一汪散逸鹹香的黑泉。
新月陀羅擠掉最後一點掛在塑料袋上的醬汁,掃了一眼幾乎徒有四壁的廚房,抬了抬眉毛,不無戲謔道:「你是真的半點家事也做不來啊。」
兩人俱為單身男子,新月陀羅剛到苦境時連煮水給孩子洗澡都手忙腳亂,顯而易見,此人在狼狽逃入苦境之前,多半也是養尊處優、萬事不管的甩手掌櫃,實在沒有資格指摘別人。玉書衡斟酌一番,不知何故還是決定將此按下,轉而順著此前未盡的話頭說下去,「你剛才說什麼,什麼『又來了』?」
新月陀羅睨他一眼,翻出不知哪裡翻出的砧板,把完美去殼無殘留的松花蛋放上去,「當然是又來打秋風囉。——你不是以為我又要打著阿璃的旗號蹭吃蹭喝,才特意藉著跟阿璃說話的功夫想要教訓我一下。」
玉書衡看他手起刀落把松花蛋分成幾瓣,將空盤推到新月陀羅手邊方便後者動作,「就算不帶著阿璃,難道我就會捨不得那些蛋和肉?」
「我怎麼會這樣想玉教授呢?」新月陀羅的口吻不明原因地抑揚頓挫起來,「可是阿璃很喜歡你,總想著能和你多呆一會,所以我才厚著臉皮來敲你的門,也慶幸你確實從來不掃阿璃的面子,不然我在他面前可坍台了。」
玉書衡在腦中回憶一番阿璃對父親的黏糊與對自己的拘謹,對此略有懷疑,「是這樣嗎?」
新月陀羅輕輕鬆鬆洗完切完玉書衡廚間所有能生食的食物,調了一盤松花蛋蘿蔔絲、一盤蒜泥黃瓜出來,又用手比了個相框,彷彿眼前正是他的得意之作,「當然。——蔥薑蒜之類的香料還有些剩餘,但已基本不夠,雞蛋再吃兩頓就會完全吃完,其他蔬菜我沒細看,你有時間的話寫一張條子,把要買的東西記下來,我去菜場的時候剛好幫你也帶一份。」
向來口齒便給的新月陀羅將姿態擺得這樣低,玉書衡還能說什麼,「我照市價把錢算給你。」
新月陀羅與玉書衡一手兩盤,見玉教授一臉如臨大敵,又忍不住笑他,「你真知道現在的菜價嗎,還不是小販開什麼價你就付什麼錢。」
玉書衡把菜端上桌,將新月陀羅輕軟的笑聲拋在腦後,「阿璃,該吃飯了。」
新月陀羅腳踏車踩得飛快,包得嚴嚴實實的阿璃攀著車籃邊緣斜坐在車座前的上管,趁著等綠燈的功夫,新月陀羅低頭整理一下兒子的護耳和圍巾,「冷嗎?」
阿璃搖搖頭,「一點都不冷。」圍巾矇在他的口鼻,叫這個小不點的聲音顯得更悶了,「手套很暖和。」
新月陀羅將兒子的小手握在掌心搓了搓,又呵幾口聊勝於無的熱氣,道:「覺得冷的話要說,我們去店裡吃碗麵再去也不遲。」
阿璃搖搖頭,「阿璃不要緊。倒是父親,如果沒趕上點名要怎麼辦呢?」
新月陀羅搓一把阿璃的後腦,沒說話。
阿璃出生後不久,兩人的家鄉陰陽裂界便遭逢戰亂,他帶著兒子費盡心力穿越關卡來到苦境,一路上雖總有善心人伸出援手,談不上受了多大折磨,但顛沛流離的經歷還是令阿璃更快地成熟起來。他在新月陀羅的懷裡識字,最先習得的便是兩人本名以苦境文字轉寫後的單詞,蓋因新月陀羅父子幾乎是頭一批抵達苦境的新月族民,聽聞過陰陽裂界之名的官吏寥寥無幾,更不必說在裂界早已被邊緣化的新月部落。一族竟需得到外境人的認可才算真正「存在」,實在荒唐,文字與語言則更不必說了。
臨時定居易得,想要申請由本地勢力發放的補助卻需填寫無數表格,此後更是極為漫長的等待。出奔苦境前,新月陀羅雖在陰陽裂界已有數年從業經驗,被送往指定安置地後,卻因學歷未獲認證,求職處處碰壁。阿璃不過六歲,就已明白父親的財務狀況只有赤字和勉強擺脫赤字兩種狀況。與其說做兒子的是擔心父親的學業,毋寧說是擔心父親為外食而囊中羞澀,乃至再度對好心的鄰居施以情感勒索,或曰道德綁架。
新月陀羅想著「我兒子心地純良、真是十分可愛」,腳下呼哧呼哧地踩著踏板衝過十字路口,路過一座小學時,見有早點攤賣茶葉蛋,停下腳踏車準備問價,看能否買一顆跟兒子分著吃。起初阿璃不肯,揉著肚子說「不餓」,一揉下去,腹鳴愈發響亮。新月陀羅當即決定不再囉嗦,十分豪邁地揮手:「來兩顆。」
阿璃立刻去搖他的手,「父親,阿璃不餓。」他望著新月陀羅,又很快讓步,豎起一根手指,「要是父親餓了的話,可以只買一顆。」
嗯,對自己這個父親還挺慷慨的呢。
新月陀羅也不看兒子瞪圓的眼睛,俐落地抓出幾個銅子付給紅鼻頭的小販,滴著湯汁的雞蛋從塑料袋中湧出滾燙的香氣,新月陀羅一面吹一面剝去蛋殼,掰下一小塊蛋白送到阿璃嘴邊,後者撇開頭不說話,新月陀羅見兒子不賞臉,索性收回手,故意說:「湯汁燉得好粘稠,雞蛋也已完全入味,嚐起來好鹹鮮,阿璃真的不想試試嗎?」
阿璃悶悶不樂:「父親自己吃就好了。」
「可是我一個人吃不下兩顆,而且之前去看醫生的時候,那位很有名、很厲害的挹天愈大夫是不是也有說,人體應該吸收的營養物質是有上限的,如果吃了太多,反而可能會對心臟不好。」新月陀羅娓娓相勸,「阿璃願意替父親吃完第二顆嗎?」
阿璃低下頭,小聲道:「我明明就叫父親只買一顆的嘛⋯⋯」
「已經買了,也不好丟掉吧。我們現在還很窮,不可以浪費食物喔。」新月陀羅彎起眼睛,勉力維持著正經的口吻,他將剝去一半殼的雞蛋遞到阿璃手邊,總算叫容易想太多的小朋友輕啓金口,「吃吧,等下還要送你去劫婆婆的畫室。」
「婆婆的畫室?」阿璃面露迷茫,「難怪今天走的路和平常都不一樣。」
新月陀羅道:「劫婆婆有跟我講說今早要教小朋友畫畫,我們直接過去,下了課就能讓婆婆帶你一塊回家了。阿璃喜歡畫畫嗎?」
「婆婆有教,不過我畫得不是太好。」阿璃補充,言語中帶著微微失落,「小舟比較會畫畫。」
新月陀羅寬慰道:「你才剛提筆,畫得不好才是正常,起點那麼高,人想要有進步又該多難?」他把兒子抱上車,看兒子扭著身子側坐,雙手卻中規中矩地把著車籃,忍不住感歎:「阿璃要快快長大,能長到自己騎車就好了。」哪怕大到可以安心讓阿璃坐上後座,也比現在扭著身子坐在稱不上座位的上管要輕鬆不少。
阿璃被這個空頭支票勾起興致,不禁也跟著暢想起來:「到時候我扶龍頭,父親坐後座,我來載父親去上學。」
新月陀羅又是感動又是無言,希望是不要到那個時候還沒畢業,嘴上卻說:「還是要想得更遠些,說不定後座上而是別的女孩子才許坐了。」
「怎麼會呢,阿璃說話算數,一定說到做到!」
新月陀羅逗完兒子心情甚好,扶著龍頭正要上車,身後驟然炸開一聲暴喝:「站住!」
新月陀羅一個激靈,條件反射推車小跑出一段距離,阿璃探出腦袋:「父親,怎麼了?」
他將兒子輕輕推回去,自己則覻空回頭看了一眼,發現賣茶葉蛋的小販也跨上車,正要沿另一方向逃竄,再定睛細看,但見一身材結實的運動服男子單手抓著三輪車後座,滿載炊具與食物的三輪車此時寸步難行,竟是被那男子隻身攔下,前方紅鼻頭的小販仍不知疲倦、拼命踩著踏板,活像跑輪中無望的倉鼠。
正琢磨著剛才看到的怪力男和家鄉愛碎碎念的硬皮怪物單打獨鬥起來誰更有勝算,那名男子的目光便與新月陀羅對上,那無機質的香檳色眼睛,彷彿左眼寫著「死」右眼寫著「來」。常聽人說苦境過去就常出怪力又一根筋的金色系男子,新月陀羅後頸寒毛直立,頓時放下熱鬧不再看,只顧埋頭將腳踏車當作風火輪猛騎一通,遠遠望見站在漆成綠色的鐵門前等候的夢丹青,他才算鬆了口氣。
畫室開在里弄深處一間民居內,平時由劫紅顏的學生夢丹青打理。聽聞新月陀羅找工無果,夢丹青還特意邀請新月陀羅當過一陣畫室模特,在考生們炯炯的目光下,即便穿著衣服也稱不上輕鬆的差事,或站或坐,紋絲不動數個小時,收入倒是尚可,至少比發小廣告的待遇要強。
不過這份工作的時間與課程總有衝突,且工資由劫紅顏的弟子開出,與直接受劫紅顏接濟相比,也只多一層欲蓋彌彰的遮羞布,就新月陀羅本人而言,不算是能長久接下去的外快。
夢丹青囑咐阿璃找到位置坐下,新月陀羅偷眼一瞧,發現阿璃選了個靠前的位置,旁邊坐著一個頭毛亂蓬蓬的孩子,看上去大約七八歲,新月陀羅心知,這多半就是兒子的那位朋友、由劫紅顏照料的「小舟」。與他的印象相差無幾,這個小舟是個圓乎乎的胖小子,人卻很開朗,見阿璃空著手來了,熟練地把自己手頭的畫具分一半過去,課還沒開始,兩人就已頭碰頭聊開了。
新月陀羅不再多看,轉而迎上夢丹青的視線。一撞上新月陀羅的目光,她便好像不知所措似的又垂下了眼簾,小聲說起又一輪為儒門入學測試而備考的學生準備集訓的事,這是暗示新月陀羅可以再來充當臨時模特的意思。
新月陀羅半開玩笑道:「我以為同學們會比較喜歡香蕉蘋果那種畫完可以吃的模特。」
夢丹青一愣,繃緊的肩膀倒是肉眼可見鬆弛了一些,她實在是不習慣與青年男子相處,初次打交道時新月陀羅便察覺端倪,言談時儘量保持距離,心中難免也納悶,劫紅顏那樣健談活潑的老太太,竟會養出這樣的弟子。
夢丹青頓了一下,細聲問道:「是和學校的課程安排衝突了嗎?」
「算是。」想了想,為免節外生枝,新月陀羅幹脆透個底,「我也有找其他兼職,往後來畫室的機會可能不那麼多。」
「這樣⋯⋯」
「不過今天可以。」已打定主意翹課的新月陀羅微笑,「衣服和頭髮需要調整嗎?我記得弄得越亂就越容易鍛鍊衣服褶皺的表現吧?」他作勢要解開袖口、弄亂頭髮,夢丹青抿了抿唇,似乎正在努力按捺住笑容。新月陀羅見她神情中的緊張已一掃而空,不由在心內得意地冷哼——其實也沒那麼困難,苦境休養生息多年,過慣了安穩生活的苦境人已算是普遍好糊弄的,夢丹青在這其中又似乎是尤其好應付的那類,這回矇混過去,往後慢慢償還積欠的人情,也就差不多了。
至於不那麼好應付的——新月陀羅將袖子推上手腕,露出即將為學生帶來惡夢的結實小臂與錶帶稀碎的二手腕錶,才踏進為集訓考生分開的畫室便感到一道讓人不快的目光。坐在靠門一側第三排的男士對夢丹青禮貌地點了點頭,口稱老師,眼神卻先一步對上新月陀羅,露出在後者看來不懷好意的陰險笑容。他身穿湖藍色的襯衫,鼻梁上架著一副金絲邊眼鏡,望之如斯文敗類,實質上恐怕也大差不差。
夢丹青卻似全然不覺,赧然一笑後寒暄起來,「好久不見,識滄海,我還以為你工作很忙,沒有時間來學畫了。」
「這位是今天的模特嗎?」按照年齡已大大超過儒門入學標準的識滄海特意站起身,對新月陀羅伸出左手,自我介紹,「敝人識滄海,目前從事的是運營策劃類的工作。」又似是為自己的缺課解釋,「學習藝術是為修生養性,畢竟不是為了糊口,有時工作一忙,就像找到藉口,只能過一段時間再重新鼓起勇氣再來畫室。」
識滄海侃侃而談,夢丹青連連點頭,附和說「也是人之常情」,新月陀羅勉強握著對方的手指晃了晃,後者的綠松石貼上手腕內側,彷彿某種暗示。
新月陀羅在畫室中央的椅子坐下,一面凹出指定造型一面陷入沈思。
與夢丹青所想不同,這並非他與識滄海的初次見面。
陰陽裂界與苦境往來極少,乃是因為兩境除了一處天險外並無其他接壤之處。裂界外有群山連成屏障,別名「那迦喉珠」的窄道乃是溝通裂界與外境的主要出入口,往來貿易的商隊或侵門踏戶的外來者,亟需克服的第一道難關便是陡峭崎嶇的山道。此外,因山地迥異平原的空氣教人望而卻步,外人難以進入,世居於此的族民想要出逃也成了難事。
裂界諸部混戰多年,固守那迦喉珠的堡壘城頭換過無數旗幟,無論戰局倒向哪一部落,於信仰早已式微的族群而言,可慮之事實為不定期上漲的「買命錢」。自陳尊奉「七眼神母」的蛇頭不知背靠哪路勢力,無論把守要道的是鈴星部,或是竊佔裂族之名的天龍部,總能教他們找到將人送出的空子。除卻昂貴的「買命錢」外,蛇頭特別要求自裂界脫身的諸民拋卻往日信仰,改以「七眼神母」為尊,又一人發了一尊木刻神像,殷殷囑咐要將神像貼身存放,小心避過入關時的審查。
蛇頭囑咐完注意事項,便將人分批送往不同的關卡。苦境族群多如繁星,而有資格主持入關審查的組織卻不太多。蛇頭再三叮囑,若以信仰為遮掩,應付須彌如來藏、南北道真等宗教團體自不在話下,但若不幸撞見對外來族群尤為苛刻的恆山靖玄客,用蛇頭的話說,需要隨機應變、小心應對,若是更不幸地撞見脾氣格外壞的那些恆山外援,則「不如自求多福。」
好的不靈壞的靈。新月陀羅所在的關卡由盛名難副的天佛原鄉臨時委託恆山靖玄客負責,新月陀羅摟著獨子,幾乎饒有興趣地瞧著蛇頭被臉色極差的某位金髮「外援」吩咐押走,走得匆忙,甚至不及對一同入關的族民另行叮囑。幾分鐘後,身上搜出神像的族民很快便為神像內藏的不明粉末而狠吃了一番苦頭,而在穿越關卡時刻意落後幾步好偷偷丟下神像的新月陀羅則有驚無險,儘管同樣被送入名為救濟中心、實為拘禁處的隔離區域隔離,但很快便因對違禁藥品並無所知而被確認與此案無涉,得以轉入真正的救濟所,等待進一步分配去處。
顧慮蛇頭在過關時的說辭,新月陀羅在數個勢力中來回揀選,最終圈定玉門世家鎮守的區域。玉門駐地與入關時的救濟所相去千里,去路時的火車票雖由恆山包攬,到達駐地後的所有開支卻需要從頭合計。新月陀羅依靠救濟所內附的職介所輾轉找到幾份短工,總算讚下一些積蓄,興沖沖地帶著兒子前往新生活,卻在落地後發現所蓄資財在經過貨幣兌換後,堪堪能應付駐地內一間陋室兩週的租金。
世家駐地內同樣設有救濟所,走投無路之下,確實也能在其中再混一陣時日。然而新月陀羅已在入關後嘗過寄人籬下的滋味,救濟所內雖有免費的食水,進出時卻難免受到普通苦境民眾的另眼相待,若不能及時找到合適的居所,求職也會有說不盡的麻煩。誰人不知異鄉客是為節省開支而暫居救濟所,為自己謀一份生計才能儘快脫離白白消耗苦境居民資源的救濟所,然而,若誠實地將救濟所當作住址報給雇主,表態願意繼續留用的雇主很快便剩下寥寥數家,新月陀羅能用自己的直覺擔保,每一家都有一言難盡的隱衷,多半不是普通人該前往應承的工作。
雪上加霜的是,獨子阿璃因勞累與驚嚇,在到達駐地不久後便發起高燒。
仰賴救濟所提供的免費醫藥,阿璃的體溫在幾度反覆後趨於平穩,但或許是因為水土不服的緣故,阿璃燒退後又泛起胃腸炎症。新月陀羅明白,救濟所魚龍混雜的環境不宜養病,然而兩人囊中羞澀,實無其他去處。新月陀羅在街頭整日奔波,幾乎沒有勇氣面對獨自忍受病痛的獨子。
他便是在這樣的情形遇上了識滄海。
其時其人與眼下與夢丹青談笑的情態並無二致。新月陀羅戴著手套用新招貼覆蓋上週親手塗上的廣告,心中仍牽掛阿璃的病情,身穿真絲襯衫、戴著墨鏡的識滄海在他身旁站定時,他還以為是來了位飽食終日、亟需回應生理呼喚的醉漢,正待萬般不爽地換一根電線桿繼續勞作,醉漢卻摘下了眼鏡,露出一雙頗有精光的眼睛,毫無必要地對著穿著粗布外套、頭戴三角報紙帽的油漆工頷首:「你好。」
「⋯⋯」
彷彿對新月陀羅的漠視渾然未覺,識滄海仍舊維持他客氣的口吻:「這位先生,請問你是否才到苦境,手頭卻週轉不開?」
新月陀羅將他當作耳旁風,雖說他的窘境已如癩子頭頂的蝨子,但還沒到隨便哪個混蛋都能涮他一把的地步。換作是裂界、換作新月部還沒衰透的時候,這位衣冠楚楚的陌生人只怕沒有機會講完第一個字,就被族民扭著胳膊扔出幾裏外去。
「先生,我看你相貌英俊,氣質出眾,想來在苦境之外也是有身份的人,做這樣的粗活未免辱沒了。」
若不是來時背過玉門駐地對無因由鬥毆的處置——新月陀羅轉過身,已開始考慮將整個糨糊桶扣到這個人頭頂。他的心情實在壞透了,自然也給不出好臉色,識滄海卻半點沒有被嚇到的模樣,他微微一笑,繼續問:「看先生深目高鼻,不似苦境中人,不知識滄海是否有幸能一聽先生的經歷?當然,是為了我司的雜誌供稿,向苦境居民講述外境移民的故事,佔用先生寶貴的時間,理應會有所補償。」
「仔細說說『報償』。」
這便是新月陀羅在走進更衣間脫下工作服前開口問的唯一問題。
識滄海自稱為一家時尚雜誌提供服務,然而,他既不負責與新月陀羅作一對一的訪談(新月陀羅後來明白,實則也並無所謂的「訪談」),也不負責舉起一看便知十分昂貴的攝影設備,拍下換上新衣的新月陀羅暗含怒意的冷淡面容。
負責為新月陀羅打理妝容的青年對他垂在背後的髮辮很是好奇,特意問過新月陀羅是否接受對髮辮的額外造型。
新月陀羅抓起掛在沙發扶手上的白紗,也不追究這塊頭紗原本是在何種場合使用,將上面掛著的花瓣抖去,再以白紗覆上顱頂,順手將過長的部分繞脖數匝,好遮掩開得過低的領口。「這樣就可以了。」他見替他打理的少年目露不安,「既然說要盡力還原我族服飾,自然不能少了頭紗。」他瞥了一眼遠處抱臂作壁上觀的識滄海,心中不覺又是火起,「識滄海先生,你說對嗎?」
用講述移民故事的名頭將他誆過來的這名男子並無愧色,識滄海像對場內緊張的氣氛一無所知,笑著說道:「既然新月先生已經準備好,少英雄,你就不必計較了。誰能比新月先生更了解本族文化呢?」
新月陀羅小心調整過面紗位置,盡量避免全臉出鏡,或露出太多五官特徵,識滄海也不以為意,只吩咐攝影師就位。新月陀羅盡力不去揣測識滄海的自信來源,或許更衣室內另有玄機,或者攝影棚內別有佈置,苦境的民用科技領先裂界幾個世紀,不管發生什麼,他都已有了心理準備,得到相片的人會怎樣處置一副虛像,他也沒有興致追究。刷小廣告時他已看中一間距離市中心略遠的住所。識滄海的報酬以現金結清,憑著這些錢,無論如何他都要立刻離開救濟所。
嗣後,他便撞到玉書衡手裡——玉書衡便撞到他手裡,好日子過得長了,他幾乎已將識滄海其人忘得一乾二淨。
第一輪訓練結束時,新月陀羅幾乎立刻起身向外走去,他低頭對著手機按出一串電話號碼,身後卻又傳來教人不快的聲音。
「許久不見,」識滄海就像甫見面時那樣彬彬有禮,「想來新月先生過得不錯。」
看在夢丹青的面子上,新月陀羅只道:「這話從何說起,我們以前見過嗎?」
識滄海像蝮蛇那樣微笑起來,新月陀羅覻見夢丹青領著阿璃從另一間畫室走來,心中一沈。為免識滄海再說些不宜入耳的鬼話,新月陀羅不再猶豫,當即按下通話鍵,表示自己眼下另有急事,隨後轉身快走幾步,又沿著樓梯向下踏過幾階,直至轉折平台。
他在台階上落座,感應燈倏然滅下,玉書衡的嗓音自聽筒那側傳來。
「⋯⋯發生什麼事了嗎,新月陀羅?」
TBC
Leave a Reply